第六百七十章 远行(终)
第六百七十章 远行(终) (第2/2页)“捡个屁!”他猛地抬起头,对着空气咬牙切齿,“我当初是救了她!不是买了她!她是人,不是物件!”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头淤积的邪火和委屈,露出底下更坚硬也更让他无地自容的真相。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再漫无目的地冲撞,脚步反而慢了下来,沉重地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宫墙的阴影将他完全吞没,巷道的尽头,隐约可见一片开阔的水域,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光。
那是一处小湖,湖水结了薄冰,尚未完全消融,边缘处露出墨色的深水。几丛枯败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缩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顾怀走到湖边,沉默地看着那破碎冰面倒映的、同样破碎的月色。王五和魏老三远远地停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像两尊凝固的石像,大气不敢出。
“人...是人...”顾怀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是物件儿...不是小猫小狗...高兴了逗逗,不高兴了扔一边...”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发泄地砸出去,只是无意识地在手里搓着。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
“我...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像是在问湖水,又像是在问那个微黑的小脸,“总觉得你就该在原地等着,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来接你,你就该欢天喜地地跟我走...管我身边有谁,管我这几年干了啥...”
他慢慢放下手,眼神里的狂躁和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空的茫然,他明白了莫莫的沉默,明白了她那句“关你什么事”背后的委屈和失望,不是不爱,不是不想跟他走,而是...他给她的,不再是当初那份纯粹、唯一的承诺了,他打破了那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又凭什么要求她无条件地接受一个拥挤不堪、面目全非的未来?
他不能。
他做不到为了莫莫放弃李明珠她们,就像他做不到为了李明珠她们放弃莫莫一样,这份贪心,这份混蛋,是他顾怀自己种下的苦果,他不能,也不该,把这份苦果强塞给莫莫,还要求她笑着说甜。
选择权,从来就不该在他手里。
他扔掉那枚石子,拍掉身上的尘土,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那股憋在胸口的邪火,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熄了,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认命的清醒。
“王五,老三。”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王爷!”两人赶紧上前。
“回宫,”顾怀看着他们,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狂躁,只剩下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莫莫那里。”
“是!”王五和魏老三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王爷怎么突然又平静下来了,但总比刚才那副要拆了宫墙的模样强。
......
推开那扇半旧的院门,小院里依旧安静,几株移栽的梅树在寒风中沉默着,枝头的花苞似乎比刚才更倔强了一点,那扇窗户依旧透着温暖的烛光。
顾怀走上前,轻轻敲响了门。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莫莫站在门内。她似乎已经准备就寝,换下了一身庄重的宫装,只穿着一件素色的中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厚实的棉袍,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如今白皙清丽的小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块半湿的布巾,大概刚才正在擦拭什么。
她看着门外的顾怀,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是那双清澈的柳叶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风尘仆仆、带着疲惫和某种奇异平静的脸,她没有问“你怎么又来了”,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抗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开口。
“莫莫,”顾怀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带着沙哑,却又异常清晰,“我...想明白了。”
莫莫没说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身,示意他进来。
顾怀走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烛火的光芒笼罩着两人,书案上的奏折已经收拢整齐,笔墨也归置好了,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莫莫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气息。
站在安静的房间里,顾怀有些不知从何处来的紧张,与之前来时那种自信强大的模样截然不同,大概是他很清楚,这次来,就再也没有静一静的机会了。
要么他一个人走,要么莫莫和他一起走。
“坐吧。”莫莫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圈椅,自己则走到书案后,没有坐下,只是靠在那里,双手拢在棉袍的袖子里,静静地看着他。
顾怀没有坐,他站在书案前,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烛光下那张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疏离感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汇成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话:
“对不起。”
莫莫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拢在袖子里的手指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我...”顾怀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我刚才在外面,像个疯子一样乱吼乱叫...我骂自己贪心,骂自己混蛋,骂自己又当又立...骂得都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莫莫那双平静的眼眸:“我当初在山里,跟你说的‘两个人一辈子’,是我先背弃的,是我遇见了李明珠,是我没推开崔茗,是我...默许了王霸那疯婆子也挤进来,是我把咱们俩的‘一辈子’,过成了现在这一团乱麻。”
“我有想过,要不要什么都不去考虑,天下,其他人,都与我无关,就遵守当年的承诺,和你一起一直过下去,就算隐姓埋名也可以,”顾怀的声音低下去,“...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显得特别无耻,我做不到为了你放弃她们,就像...就像我也做不到为了她们放弃你一样,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是个贪心不足的王八蛋。我...我没办法只给你一个‘两个人一辈子’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顾怀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他等着莫莫的反应,等着她的愤怒、委屈、或者更深的失望。
然而,莫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波澜,也没有意外,仿佛他说的这一切,她早已了然于心,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顾怀心底最深处:
“所以呢?”
顾怀的心猛地一缩,他以为她会哭,会骂,会质问,却没想到是这么平静的一句“所以呢”,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心慌,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
“所以...莫莫,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觉得你就该理所当然地跟着我走,觉得你就该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这对你不公平,我没这个资格。”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办法为了一个人放弃另一个人,我爱她们...我也爱你,这话听起来很混账,但这是真话,我割舍不了任何一个,这就是我,一个贪心、自私、混蛋透顶的人。”
他抬起头:“选择权在你,莫莫,跟我走,或者留下,如果你选择留下,做你的西夏女帝...我...”他哽了一下,艰难地说,“我认,是我活该,我会离开,不会再打扰你。”
这些话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不再看莫莫,而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靴尖,像个等待发落的囚徒,书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拉长的、纠缠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怀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甚至开始后悔说出这番话,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亲手把刀子递给了莫莫。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他猛地抬起头。
莫莫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书案旁的一个矮柜前,她背对着顾怀,打开了柜门,顾怀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在烛光下微微晃动。
几息之后,莫莫转过身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袱。
那包袱顾怀太熟悉了,是他们从山寨逃出来时,莫莫用来装萝卜干和饼子的那个,是他们在江南小县城安顿下来后,莫莫用来装换洗衣物和那几盒廉价胭脂的那个,是他们在汴京那座大宅里,莫莫用来装她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东西的那个。
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跟着他们走过千山万水,见证过所有的颠沛流离和相依为命。
莫莫拿着那个包袱,走到顾怀面前,她抬起头,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清澈的柳叶眼平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失望,甚至没有刚才那点疏离,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她掂了掂手里的包袱,然后,极其自然地,把它塞进了顾怀的怀里。
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走回书案旁,书案一角放着一个精致的小妆匣,她拿起妆匣,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带走,但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心地把它抱在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抬起头,看着顾怀那双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睁大的眼睛。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用那种最平常不过的、像是在问他今晚想吃什么面条的语气,轻声问道:
“什么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