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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二章 草原

第六百七十二章 草原 (第1/2页)

初春的漠北,寒意依然很重,野河(克鲁伦河)的冰面尚未完全解冻,浑浊的冰凌在河心缓慢流淌,撞击着两岸残留的雪壳,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天空是洗过般的铁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无垠的枯黄草甸上。
  
  草原,望不到边际的平坦草原,只有起伏的丘峦如同大地凝固的波浪,风在这里是永恒的主宰,带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遮拦地扫过每一寸土地,卷起沙尘,也卷走人身上最后一丝暖意,没有辽东的山林可以依托,没有辽阳的高墙可以遮蔽,视线所及,只有天地相接处一条模糊的灰线,在这里,方向感变得脆弱,距离感被无限拉伸,一支大军撒进去,如同水滴入海,转瞬便可能被这片广袤的苍茫吞噬。
  
  这便是魏国将追剿辽国残部、擒杀太子耶律崇这烫手山芋,丢给女真人的缘由,中原的步卒阵列,精良的火器,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面对来去如风、熟悉每一处水源和牧场的草原骑兵,其笨拙与消耗,足以拖垮任何一支试图深入的大军,后勤线?那更是痴人说梦,唯有女真,这群生于苦寒、长于狩猎、自带干粮--或者说,习惯了就地劫掠的野人,以其惊人的耐力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力,才能如跗骨之蛆般,死死咬住辽国残部逃窜的尾巴。
  
  野河的河滩上,散乱地扎着数不清的毡包,没有整齐的营盘,没有坚固的栅栏,只有疲惫的战马打着响鼻,垂头啃食着刚冒芽的草根,披着破烂皮袍、甚至赤着上身的女真汉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将熄未熄的篝火旁,火上架着剥了皮的黄羊,油脂滴落,嗤嗤作响,腾起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撕咬半生肉块的闷响,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马粪和未散尽的硝烟混合成的气味,几个脸上涂着干涸血污的伤兵,蜷缩在避风的河岸凹陷处,眼神空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伤口在肮脏的麻布下隐隐渗着脓血。
  
  这就是金国倾尽最后精锐、深入草原腹心追击辽国残部的大军,野性未驯,坚韧如荒草,却也像荒草一样,在远离根基的苦寒之地,显出被风霜摧折的憔悴,他们习惯了白山黑水的密林与雪原,习惯了依托辽阳坚城劫掠四方,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悸、毫无遮挡的草原上,与那些骑着快马、熟悉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流的契丹人追逐缠斗,每一步都踏在陌生的、带着敌意的土地上。
  
  几个金国猛安聚在河边稍避风处,沉默地用小刀割着风干的肉条,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他们的眼神扫过河对岸更显荒芜的草场,又落回自己这群几乎与野人无异的士卒身上。
  
  “妈的...这鬼地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猛安啐出一块咬不动的筋腱,声音嘶哑,“比白山的雪窝子还邪性,风刮得骨头缝都疼。”
  
  “魏人倒是会挑地方,”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猛安,用皮囊灌了口浑浊的河水,冰冷刺得他龇牙咧嘴,“让咱们钻这冰窟窿,他们自己缩在定北府烤火享福,追那耶律崇?追了几个月,毛都没摸到一根!尽啃沙子喝风了!”
  
  “少说两句,乌尔泰,”年纪最长、须发已有些灰白的猛安沉声道,他叫巴图鲁,是完颜阿骨打最倚重的猛安老将之一,目光扫过河面,带着一种近乎野兽对环境的警惕,“魏国只要结果,草原太大,魏人的骑兵进来,补给跟不上,马也跑不赢地头蛇,咱们女真...天生就是钻林子、追猎物的命,这活儿,他们干不了,只能咱们干。”
  
  这话在理,却透着无奈,魏国打下辽国两京四道,气势如虹,为何不乘胜追击,彻底扫灭耶律崇的残部,永绝后患?原因就在这片看似空旷、实则杀机四伏的草原,魏军主力以步卒、火器见长,依赖漫长的补给线,深入草原,脱离了城池堡垒的依托,面对熟悉地形、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兵,极易陷入被动,甚至可能被拖垮,而女真,这些白山黑水里钻出来的野人,耐苦战,能就地补给,又有相当数量的轻骑,正是眼下深入草原、持续追剿的最佳耗材。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冲破风沙,直奔营地中心那顶稍显完整些的、用抢来的上好牛皮缝制的帐篷而去,马上骑士背插代表紧急军情的红翎,浑身尘土,嘴唇干裂出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骑士,嘈杂的营地瞬间安静了几分--不是前方的军情,方向不对,是从南边来的--辽东?
  
  巴图鲁眉头皱得更深,放下手中的肉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都警醒点。”
  
  他迈步向王帐走去。
  
  王帐内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和血腥气,完颜阿骨打赤着精壮的上身,只披着一件熊皮大氅,盘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一张简陋的草原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圈和箭头,他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黄金匕首--那是从一个死忠于辽国的大部酋长脖子上摘下来的战利品。
  
  帘子被掀开,带进一股寒风和尘土,信使扑倒在地,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铜筒,声音嘶哑:“大王!定北府枢密院...八百里加急!”
  
  完颜阿骨打眼神一凝,接过铜筒,拇指用力一按机括,“咔哒”一声弹开,他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盖着鲜红“北平行省枢密院”大印的绢帛文书,缓缓展开。
  
  帐内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信使粗重的喘息,巴图鲁和其他几个闻讯赶来的猛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王。
  
  完颜阿骨打看得很慢,他汉话流利,但识得的汉字有限,不过上面关键的词句已经足以刺痛他的神经了。
  
  “...辽东诸部,即行迁徙,由枢密院派员划拨草场,聚于辽阳府外百里‘顺义川’...无令不得擅离...违者以叛逆论处,族诛...”
  
  “...原金国兵马,悉数打散重编,入北平行省戍卫军序列...原猛安、谋克,赴定北府枢密院听候甄别、授职...”
  
  “...各部首领、头人直系子弟,年满十岁者,即日起程,赴定北府‘理藩司’进学...名为进学,实为质子...”
  
  “...辽东矿藏、盐铁、大型牧场,收归行省官营...”
  
  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像一把利刃,在完颜阿骨打心头切割,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握着绢帛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颤抖,那双曾经燃烧着野火和野心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雪前死寂的冰湖。
  
  名存实亡。
  
  不,连“名”都快没了。
  
  金国?是不是以后在魏国的文书里,只会剩下“辽东诸部”四个字?他完颜阿骨打,也不再是“金国国主”,而是即将被“甄别授职”的降将,部族被圈禁在狭小的“顺义川”,如同牛羊;军队被肢解,骨干被抽走;下一代被捏在魏国手里...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一步错,步步错啊...从魏国打下上京,没有第一时间关上辽阳府,隔绝辽东的时候开始,在大魏挟鼎定天下的威势前,金国...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力?
  
  巴图鲁等人虽看不清具体内容,但完颜阿骨打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和冰冷,让他们感到心悸,他们跟随大王起兵反辽,打下辽阳,劫掠高丽,建立起女真人自己的国度,虽然短暂,却也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如今...
  
  “大王?”巴图鲁试探着开口。
  
  完颜阿骨打猛地抬眼,那眼神让久经沙场的老猛安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被逼到悬崖、濒临疯狂的野兽才有的、混合着极致恨意与绝望的幽光。
  
  “召集所有猛安、谋克,”完颜阿骨打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立刻。”
  
  ......
  
  军议的气氛沉重得让人窒,。王帐内挤满了人,火盆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或粗犷、或阴鸷、或茫然的脸庞,浓重的汗味、皮革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
  
  完颜阿骨打将那封枢密院的文书,冷冷地扔在矮几上。
  
  “自己看。”他言简意赅,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文书在猛安、谋克们手中传递,识字的低声念着,不识字的焦急询问,很快,压抑的怒骂、粗重的喘息、难以置信的低吼在帐内此起彼伏。
  
  “圈禁?把我们当牲口关起来?!”刀疤脸的乌尔泰第一个跳起来,拳头砸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发出闷响,“凭什么!辽东是我们女真人的!是老子们一刀一枪从辽狗手里抢回来的!”
  
  “打散兵马?去他娘的戍卫军!老子只听大王的号令!”另一个猛安红着眼睛吼道。
  
  “质子?进学?狗屁!是要捏住我们的命根子!让我们的崽子去当人质!”有人咬牙切齿,眼中喷火。
  
  “大王!不能答应!咱们杀回辽东去!辽阳城还在咱们手里!跟他们拼了!”群情激愤,帐内充斥着狂躁的杀意和对魏国釜底抽薪的痛骂,这些女真悍将,习惯了用刀枪说话,习惯了劫掠和征服,如今被当成牛羊般圈养、肢解,巨大的屈辱感点燃了他们血脉里的凶性。
  
  年纪大些的巴图鲁相对冷静一些,但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他看向完颜阿骨打:“大王,魏国此举...是要彻底抹掉金国啊!辽东根基若失,咱们这几万人马在草原上,就是无根浮萍,迟早被耗死,耶律崇抓不到,回去...也是砧板上的肉,该如何是好?”
  
  完颜阿骨打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缓缓扫过帐内每一张激愤的脸,他看到了怒火,看到了不甘,看到了嗜血的冲动,但也看到了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恐惧--对魏国那恐怖战争机器的恐惧,对失去家园的恐惧,对未来未知命运的恐惧。
  
  “跟他们拼了?”完颜阿骨打终于开口,瞬间压下了嘈杂,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拿什么拼?辽阳城?你们信不信,现在不止是辽阳,辽东所有大城,都有魏军驻扎?咱们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魏国在辽东外围布置了多少兵马?多少大炮?李易、陈平的骑兵离辽阳又有多远?我们前脚回师,后脚就会被堵死在辽东!魏国...靖王,等的就是我们沉不住气!”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走到那张简陋的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代表耶律崇最后已知活动区域的一个炭笔圈上。
  
  “这几个月,我们追着耶律崇的尾巴,像狼群驱赶受伤的鹿,他不敢和我们硬碰,只能带着他的残兵败将,在草原深处兜圈子,依附他的部落,还有几个?”完颜阿骨打恨声道,“阿速部,不肯交出粮草,被我屠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脑袋堆成了京观;蔑儿乞部,想给耶律崇报信,被我堵在山谷,马匹牲畜全抢了,青壮砍了手丢在雪地里喂狼;还有那几个小部落...现在,除了最死忠的瀚王府卫队和几个耶律家的铁杆姻亲部落,谁还敢明着收留他耶律崇?他像条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可那又如何?草原太大了,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剩下的部落,要么望风而逃,要么紧闭营门,要么...干脆暗中给耶律崇通风报信!我们像没头的苍蝇,在这片该死的草原上乱撞,追到的永远是他们丢下的老弱病残和空营!”
  
  他猛地转身,看向帐内众人:“可为什么抓不到?因为草原太大了吗?因为耶律崇跑得太快吗?不!是因为有人不想我们那么快抓到他!魏国要的是耶律崇死,但他更要我们女真人的血,在这片草原上流干!要我们远离辽东!要我们的部族被圈禁!要我们的子弟成为质子!要我们彻底变成汉人手里一把用钝了就可以丢掉的刀!我们在这里追得越久,辽东那边...就变得越不是我们的辽东!这就是阳谋!摆在明面上,逼我们往里跳的阳谋!”
  
  帐内死寂,只有火盆噼啪作响,所有人刚刚愤怒被更深的寒意取代,是啊,魏国的手段...就是赤裸裸的阳谋,从金军出辽阳攻上京,从女真人背信弃义抛下盟友开拔,从上京城内完颜阿骨打选择俯首的那一刻起,这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那...大王,我们怎么办?”一个猛安声音发颤地问,“继续追?追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家...都没了!”
  
  “要不然,回去?”乌尔泰梗着脖子,“回去...总比死在这里好。”
  
  完颜阿骨打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落在耶律崇那个模糊的标记上,又缓缓移向东南方--那是辽东的方向,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完颜部迁出白山后自认为的文明与秩序;年轻的自己奔赴前线以为能建功立业结果却被抛弃;那让自己重获新生的一道目光;重新回到东海时,无限膨胀的野心与欲望;还有...上京那场朝会上,顾怀端坐龙椅,一个眼神就让他如坠冰窟、不得不跪地领命的屈辱...
  
  向往,畏惧,崇拜,嫉妒,乃至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心底的...可怜,他拼尽全力,赌上一切想要摆脱那个影子,想要真正站在高处,俯瞰众生,可每一次,那个影子都如跗骨之蛆,轻易地将他打回原形。
  
  回辽东割据?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完颜阿骨打的心头,他看向帐外,暮色四合,草原的寒风卷起草屑和尘土,打在毡帐上噗噗作响,辽阳...那座用女真儿郎鲜血换来的城池,如今恐怕早已遍布魏国的官吏、驻军,那些被圈禁在狭小牧场上的族人,如同被拔掉了爪牙的困兽,一旦他率军回返,立刻就会成为魏国宣示武力、彻底镇压辽东的绝佳借口,顾怀等的,或许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能名正言顺,将辽东彻底纳入魏国版图,将“金国”这个名号彻底扫入历史尘埃的机会!
  
  他完颜阿骨打,从被辽国抛弃在魏辽边境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跪在那架象征着屈辱也带来生机的马车前,成为顾怀身边一条凶狠的狗开始,就一直在赌,赌自己能活着回到辽东,赌自己能整合女真各部,赌自己能打下辽阳建立金国!他赌赢了太多次,以至于在狼头山,在上京城外,他以为自己真的拥有了和那个男人掰一掰手腕的资格,结果呢?现实给了他最冰冷、最残酷的耳光。
  
  那,继续当魏国的狗?
  
  “从狼头山后,我们每一步,都在人家的算计里,”完颜阿骨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拿起一根燃烧的柴枝,在地图上辽东的位置狠狠戳了一下,“魏国要的不是我们真的打穿草原,他们要的,只是我们这支金国精锐,离开辽东老巢,一头扎进这无边无际的草原!像一群被放出来的疯狗,替他们去撕咬耶律崇这块硬骨头,去消耗那些死忠于辽国的草原部族!用我们的血,去染红魏国通往草原深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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