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回:被真相杀死的人
第四百六十一回:被真相杀死的人 (第2/2页)梧惠听到莫惟明呼吸的节奏——时而急促,时而停滞,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得喘不过气。他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是骨骼在无声地抗议。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想要站起来,却又在最后一刻僵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开。
一手攥紧怀表,另一手指在黑暗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金属和纤维的纹理像一道道刻痕,刺得莫惟明指尖发麻。他的喉咙发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曾经呕吐时胃酸与黄胆水混合的酸苦。
“你没事吧……”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的话短而急促,像是在抑制某种情绪,“如果你能回答我的话。”
“当然?”
“就是……就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像编排好的剧本,走在既定的轨迹上。你任何自以为的决策,实则都是被控制的、可预见的,而你只是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停顿了好一阵,“我的意思是……干脆连你本人的存在,也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有目的性地创造出来。如此,你会怎么想……怎、怎么面对这些……”
梧惠仔细听着每一个字,然后思考了一阵。她想起了莫恩说过的话。
“你是在……说你弟弟的事吗?”
“……”
“我、我觉得我不能站在他的立场上擅自说些什么。抱歉,这样会显得我很无礼,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妄加评判……我没有这个权利。就连设想他的痛苦,都是一种冒犯,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用管他!”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又像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放缓了语气。他用一种几近伪造的温和说:“只是,设想它发生在你的身上。不考虑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这声音,梧惠就联想到他那一贯的微笑。那不是笑,是一种模仿微笑的表情。
“你说的情况,未免太虚无,没法儿设想。”但梧惠还是逼自己想,因为莫惟明在痛苦。“就,假设我是我们之前说的,以那些实验品为例……如果我出生起就在那个地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也许,也不觉得什么。从一开始就没有同类,或许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像莫恩的母亲呢?龙的母亲。像她那样。”
“那是因为在后天的环境里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吧?因为她是智慧的,对吧?不是说越聪明的生物,越能关注到自我和他者的差异吗?你看,像是猫狗、牛羊这样的动物,被同类之外的生物养大,一直生存在那样的环境中,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同。只要被团体接纳,它就会认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就算被排斥,或许它们也不知道理由是什么。”
“……就像一些城市里的家犬,总认为自己是人类一样?”
“嗯,可以这么说吧?”
“那像是龙母这样的个体……就活该感到痛苦吗?”
“这、这怎么能是活该呢?人也一样吧。你看,文坛里的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死于抑郁。因为他们读得太多,看得太透。问题不会随着学习而减少,只会越来越多。当他们连自我的存在都会怀疑时,就想着逃避——逃避生。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一句话: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我常听到的,是另一种话。”莫惟明的声音在颤,“无知是一种罪。”
“当然是分语境的。俗话还说,无知者无罪呢。你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算了。要我看,知法犯法才是有罪的,难道是否走在求知的路上,也是能被量刑的吗?你愿意当罪人,还是傻子?傻子一无所知,的确幸福。可我从来不会后悔上过学,读过书。我宁愿清醒地痛苦。”
“那么,那些不愿意清醒,也不愿意逃避生的人呢?”
求生与求知注定是对立的吗?
“他们都疯了。”
梧惠这样答。
她每说一句,都会让莫惟明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带着近乎哽咽的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梧惠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情绪在黑暗里涌动,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痛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被撕裂,鲜血淋漓,却又无声无息。
这必然是一种长期压抑的痛苦。他已忍耐许久。这种情绪可能会发酵,会溃烂,会腐化,但绝不会消失。痛苦的源头在心底里变质,有气体在**,撑破他纸一样薄的自尊。这阵前奏,恰是他伸出手,准备亲自将其撕裂的预兆。
终于,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这声音沙哑而破碎,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除了你之外,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他将怀表紧紧贴在胸口,但那躁动更加剧烈,“但如果不说……我可能真的会被它杀掉……”
“被、被谁?”梧惠吓到了,“你说就是了……”
“被真相。”
梧惠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震慑住了。尽管他只回答了两个字。
“……我不明白。”
她看着莫惟明的方向,感到一阵细微的风。那是莫惟明猛然向她转过头来。
“你觉得我的父亲爱过我吗?”
梧惠诧异不已。
“当然?”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问,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很快,她意识到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莫惟明必然也是深思熟虑。她为自己的条件反射与心直口快感到微小的懊悔。也许还来得及补救。
“也许的确不是所有父母都深爱自己的孩子,毕竟情况总是复杂。但,莫、莫老,对你,总该……”
梧惠忽然感到一阵安静,就好像身边的人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不见。
她听到一阵颓然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