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给老农民开追悼会
第五十六章 给老农民开追悼会 (第2/2页)集体户栅栏院门已经打开,窗台下的土篮子还在,麻脸婆一边指点一边说:“看看,这里有鹅毛,还有吃剩的碎骨残渣,这就是偷鹅吃鹅证据。”黄士魁略略看了,一脸严肃地进了屋,把男女知青都集中到东屋,厉声问谁挑的头,徐二山和牛老屁一起应声,黄士魁又问到底是谁,牛老屁打着嗝说:“呃,鹅是我杀的。”黄士魁冷冷地说:“咋又是你?上次头偷荤油受的教训都忘了?”牛老屁又打个嗝说:“呃,我以为鹅到我们院里偷食吃,抓一只不算偷的。”黄士魁瞪他一眼:“不算偷算啥?算学雷锋做好事啊?坏了知青的名声事儿小,上头追究起来事儿大,懂不懂?”牛老屁无言答对,低下了头。
黄士魁环视一眼知青们,用教训的口吻继续说:“平时看你们一个个像个人似的,以为你们都有点知识,肯定比大老粗强。可是,你们竟然干起偷鸡摸狗的事儿来,这太让我们失望了。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学驴马滥的。虽然日子过的没油拉水的,虽然那鸡鸭鹅常来寻食吃,那也不是私屠乱宰的借口。我看,不刹这邪气那是我们大队干部放任你们,不刹这歪风不足以平民愤。”徐二山诚恳地说:“黄主任苦口婆心,说的句句在理,我们知道错了。”知青们也都诚恳认错,黄士魁问:“说吧,怎么接受处罚?”徐二山说:“我们包赔损失,行了吧?”麻脸婆不依不饶,气呼呼地说:“包赔损失也不行,上报公社,好好惩治你们,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铁匠金榆也赶来了,见老伴还要耍横,劝道:“别,别说气话了,咱,咱也不是放讹的人,算,算了。”黄士魁说:“我的意见是这样,知青点这边一定严加处罚,由徐二山代表知青写个检讨,并包赔婶子五元钱。婶子这边一定要严加看管,自家鸡鸭鹅总上别人家院里放养也不好。”徐二山当即掏出五元钱,递到麻脸婆面前,恳求道:“婶子,对不起呀,都是我们不好啦,念我们是初犯,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保证以后不再犯,好了吧。”麻脸婆说:“五元不够!不能就这么饶了你们!”见麻脸婆不依不饶,牛老屁又掏出两元钱,金铁匠说:“行,行了,七,七元不少了。”麻脸婆颤了颤脸上的横肉,浅麻子又变得醒目起来,赌气囊腮地说:“看在魁子的面子上,今天就便宜了你们,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说完将那几张钱票都扯了过去。
随着假期临近尾声,金书林的愁眉锁得更紧了,私下跟弟弟说:“今天是我回来的第五天,咱爹这状况也说不准还能挺过几天。”金书山说:“爹的病实际是大发了,我看这几天够呛。我知道大哥还想尽孝,也知道大哥公务缠身,耽搁不了太多时间。你为难,你着急,你不忍,我都理解。爹的状态确实说不准啊,你靠不起的。抓紧回去吧,别等了。”金书林拉着父亲的手,不知道如何张口,父亲早已看出他的心事,喘着粗气,恼恨自己:“我这也不死呀,影响你天数太多不好。知道你忙,早些回去吧,你是公家人,比不得农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走吧,别耽误了公家的大事。能回来见上一面,爹的心愿哪,就了了……”金书林收拾了布兜子,给父亲褥子上放了三百元钱,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出了屋。
金四迷糊吃力地爬到炕脚,扒着窗台勉强探起虚弱的身子,脸贴着窗玻璃往外望,嘴唇在翕动着。他舍不得大儿子走,但又不能不让他走,他知道此行一去就是诀别,就想再多看一眼。钱五铢见状,不住地用衣袖擦拭眼泪。金书林走到院子里,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当他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父亲枯槁的面容时,心里像刀剜了一样难受。“爹,儿不能给你尽孝了,你原谅儿吧!”说着,深深跪在院子里给父亲磕头,被金书山扶起时,已经泪流满面。“兄弟,我怕是给爹送不了终了,给爹尽孝就全靠你们两口子了,兄弟,你多受累,你多操心,家里就交给你了,爹就交给你了!”金书山抱住大哥:“你放心,你尽管放心。”金书林抹一把眼泪转身离去,紧贴在窗玻璃上的枯槁的脸面似乎定了格。
金书林一走,金四迷糊呆滞的眼神失去了神采,嘴里含糊不清地叨咕:“玲,胖小。”钱五铢把小金玲叫了过来,孟令春把小金玺也抱过来,金书山让爹看孙女孙子:“爹,你看见了吗,这是小玲,这是胖小?”金四迷糊努力挑起眼皮,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炕上用力移动。金书山怕他掉落炕下,只好在后面岔开两腿紧紧抱住,只听父亲一会儿叫妈,一会儿喊那几个已经死去的儿时伙伴的名字。折腾了一夜,父亲似乎失去了折腾的昂劲儿,陷入昏睡状态。亲友闻讯,纷纷前来探望。至午后,鬼子漏发现气若游丝的养父手脚冰凉,抬头纹全开,知道他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就赶紧提醒:“老人要不行了,时间不多了,赶紧穿装老衣服吧。”
金铁匠、鬼子漏、金书承、金四眼等人一阵忙碌,刚套上最后一件趟绒上衣,老人禁不住翻动身子忽然翻了一下眼根子。“老弟你看,爹翻了眼白。”闻听鬼子漏一声惊呼,金书山急忙过去细看父亲,一股冥冥之气刚断,父亲永远合上了眼睛,如同安详地睡去一样。他凝视半天却哭不出来,恍惚间似乎看见一只老狐狸正在父亲行去的路上,难道真是老仙家来接应了?正在胡思乱想,两个妯娌已经嘤嘤哭泣起来。
金书山请来公冶山,把父亲的遗体入殓了。院子里搭了灵棚,老亲少友都来帮忙料理后事。守灵的时候,乡亲们坐在灵柩前的长条板凳上闲唠,追忆金四迷糊生前孝敬老人、从事生产、响应上级号召的那些往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而最让姚老美引以为自豪的,还是他和金四迷糊一起支援抗美援朝的经历:“我和四迷糊是1950年12月中旬响应东北人民政府战勤动员,报名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民工担架队。当时我们在一组,冒着枪林弹雨,扛弹药,背伤员,翻高山,过大河,手掌磨出一层又一层茧子,肩膀磨出一片又一片血泡。那战场,真是炮弹不长眼睛,有的队员就在眼前像稻捆子似的倒下去了……”听得人们一阵又一阵唏嘘。
“说来话长啊!”张铁嘴儿讲起了金家的来历,“老金家起初是在哈尔滨香坊种地谋生,大瘟疫那年冬天,家族中有个木匠传料子染了病,到家当晚就死了,吓得家人扔下五墒冬小麦,赶两挂大车连夜出逃。到了大罗密,长房家的奶奶死了,临时埋雪里并做记号,后来去找却未找到。起先到咱这一片,金家十口人住河东,后到河西,落脚在葫芦沟金家甸,盖了大三间房子。那时候的金家甸分布着十几个泉眼,泉眼旁住有七八家,沟塘野地有成片的倒栽柳。当时租老孟家的地种,一墒地交一石租。这一石租是啥概念呢,一石十斗,一斗十斤,等于现在一百斤。除了租地种,金家年轻的劳力都靠出外打零工养家。这金家老一辈有六个男丁,人称金家六棵树,金松、金槐是金长富那一支,金榆、金杨、金柳、金柞是金长贵这一支,这金杨按大排行第四,小排行第二。”公冶山接话说:“老金家坟地就在金家甸子,那是块鹰地,阳坡东南向,金家坟地在右膀子位置,风水不错。最上头的坟是书山他太爷金粟,是影葬;往下埋是金长富、金长贵兄弟俩,给金长富顶脚的是金松,金槐因为是土改后横死的没有入祖坟,金柳无儿无女也没入祖坟,如今给金长贵顶脚的就该是金杨了,而且金杨说两个媳妇,将来还得一马双跨三人合葬。”公冶山说:“钱老牤他爷爷的坟也在鹰地,正埋在鹰腿位置,所以后代出了蛇皮身子。”众人听了,又附和一番。
这时候,黄士魁代表大队来追悼亡人,人们忙给闪开了场子。几乎所有在家的党员都夹着黄纸卷来了,十六七人站一排鞠躬吊唁,金书山和鬼子漏在棺材槐头两侧鞠躬还礼。黄士魁说:“考虑到老人家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民工担架队,还为国家培养输送了非常优秀的英雄儿子,大队决定为老人家开追悼会。我们觉得老人家应该有这个待遇。下面,由我宣读悼词。”
见大队有悼念的举动,众人都纷纷围拢过来。此时,没有一丝风,房东面的杨树静静地立在夕阳的斜照里,显得十分肃穆。
黄士魁从兜里掏出一页纸,那是央求艾育梅刚写完的悼词,用缓慢低沉的语调念道:“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一句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导语一出来,就进入了盖棺定论的内容,通篇称老人家为金杨同志,说他是中国最朴实的农民代表,受人尊敬,值得学习。说他是坚强的父辈,饱受了人间辛酸和苦难,却顽强面对一切;说他是勤劳的父辈,一生热爱土地,始终保持吃苦耐劳的本色;说他是慈祥的父辈,讲孝道,存善念,奉行吃亏是福,从不与人争;说他是英雄的父辈,培养后代,支援前线,尽心尽力。虽然表述逝者一生经历事迹线条较粗,但文风却极尽褒扬。最后,黄士魁念道:“金杨同志走了,于党,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忠诚的同志;于国,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勇敢的模范;于村,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朴实的农民;于个人,我们失去了一名无比可敬的父辈。金杨同志走了,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听到这里,钱五铢颤颤巍巍从灵棚侧面转到棺材槐头前,轻轻拍着棺盖和亡人说话:“四迷糊呀,你可以呀,一个老农还有这么些人来追悼,大队待你不薄,你安心走吧!”金书山脸上肌肉一阵痉挛,嘴唇一阵翕动,眼泪象决堤的水奔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