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续)伦理的棱镜
第280章(续)伦理的棱镜 (第2/2页)曹辛夷也在快速记录,眉头微蹙。这些问题最终都会传导到商业运营和公共关系层面,每一个都是潜在的雷区。
一直沉默的林晚,在方堃律师提到“用户知情同意”时,微微动了一下。她端起面前早已凉掉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我……可以讲一个我自己的例子吗?”她问,看向龙胆草。
龙胆草点头:“请讲。”
林晚放下茶杯,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没有聚焦在某个人身上,而是落在白板上那些凌乱的词汇上。
“我成为……‘污点证人’,留在龙胆科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事——我做过的事,差点做过的事,还有那些因为我而受伤的人。”她的声音很平稳,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公司给我安排了心理咨询,也用过一些正念减压的APP。它们会在我情绪监测数据异常时,推送一些舒缓音乐、呼吸引导,或者励志语录。”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那些推送,技术上很‘标准’,很‘正确’。但它们每次都让我更……烦躁。因为我觉得,我被一个算法‘诊断’了,被‘处理’了。那些优美的音乐和话语,像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试图包裹我的痛苦,却让我更窒息。我需要的不是被‘安抚’,而是被‘看见’——看见我的痛苦是真实的、复杂的,甚至是肮脏的,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快速修复的‘bug’。”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姚浮萍身上:“姚总,您刚才说技术需要‘祛魅’。我想补充一点,或许技术也需要学会……‘保持沉默’。不是不作为,而是在某些时刻,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无能为力,把空间还给人类自身,去挣扎,去痛苦,去慢慢寻找属于自己的出路。‘微光’或许可以是一盏灯,但它不应该试图成为那条路。”
她的话说完,空间里一片寂静。窗外传来隐约的城市噪音,远处有孩子的笑闹声。
康斯坦丝·李率先打破沉默,她看向林晚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切的认同:“林小姐说的,触及了一个更深的层面——技术干预背后的‘主体性’剥夺风险。当我们习惯于依赖算法来‘管理’情绪、‘优化’心理状态时,我们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定义‘正常’、‘健康’、‘幸福’的权利,让渡给了数据和模型?我们自身的感受、判断、以及从痛苦中生长出意义的能力,会不会因此萎缩?”
吴明轩教授深深点头:“这非常像心理学中的‘外化’问题。将内心体验完全交由外部系统来定义和处置,可能导致自我感知的模糊和主体力量的削弱。技术可以是辅助,但不能成为主宰。”
讨论的方向,从“如何干预”,悄然转向了“是否应该干预”,以及“干预的限度何在”。
方堃律师眉头紧锁,显然在思考如何将这些哲学和心理学的考量,转化为可操作的法律条款和风控节点。
龙胆草在白板上“干预”与“镜像”之间,画上了一个双向的箭头,然后在旁边写下一个新词:对话。
“或许,”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寻找的边界,不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对话’过程。技术系统与用户之间的对话,算法模型与人类经验之间的对话,公司决策与多元声音之间的对话。”
他转身,面向所有人:“‘微光系统’不能是一个黑箱,它的逻辑、阈值、干预方式,甚至它的局限性,都应该以一种用户可以理解、可以选择、可以反馈的方式呈现。就像林晚说的,用户需要‘看见’,不仅是看见系统在做什么,也要看见它‘不能’做什么。我们需要建立更有效的用户反馈机制,让用户的声音能真正参与系统的迭代。”
“欧洲档案馆那边的问题也一样。”曹辛夷接话道,“算法不应该单方面决定何为‘需要保护的隐私’,何为‘可以保留的历史’。我们需要与历史学家、档案工作者、乃至当地社区,建立长期的对话机制,共同制定那些‘文化-历史敏感性’规则。这很麻烦,效率很低,但可能是唯一负责任的做法。”
姚浮萍一直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和绘图,这时她抬起头:“从技术架构上,我们可以将‘微光系统’的核心逻辑模块化、参数化。干预阈值、变量库、甚至是干预与否的最终建议,都可以做成可配置的‘插件’。未来,‘技术伦理委员会’的讨论结果,用户社区的反馈,不同地区的文化规范,都可以通过更新这些‘插件’来融入系统。系统本身,保持开放和可修正的接口。”
她的话为这场充满哲学思辨的讨论,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技术落脚点。
康斯坦丝·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虽然很淡:“一个开放的、可对话的系统架构,这比一个封闭的、自以为是的‘完美算法’要有希望得多。至少,它承认了问题的复杂性和持续演进的需要。”
会议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结束时,白板上已经密密麻麻,从最初的“干预/镜像”,衍生出“权力/权利”、“文化偏见”、“主体性”、“对话”、“开放架构”、“知情同意2.0”等诸多分支。没有达成任何具体决议,但每个人都感觉,某些更重要的东西被澄清了,某些方向被勾勒出来了。
龙胆草合上他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对众人道:“今天的讨论,我会整理成纪要,作为‘技术伦理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成果。接下来,我们需要把这些问题,转化为更具体的行动方案:比如‘微光系统’的公开测试计划、用户反馈渠道的设计、与欧洲档案馆的合作模式细化、以及委员会后续的议事规则。辛苦各位。”
众人起身,低声交谈着散去。
林晚最后一个离开。她走到门口时,龙胆草叫住了她。
“林晚。”
她回过头。
“谢谢。”龙胆草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你刚才说的,很重要。”
林晚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了自己的感受而已。”
“感受,往往比理论更接近真相。”龙胆草说,“尤其是在涉及人的问题上。”
林晚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龙胆草站在原地,看着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光。曹辛夷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这条路,比我们想象的要难走。”
“嗯。”龙胆草应了一声,“但也比我们想象的,更值得走。”
他收起笔记本,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写满字的白板。那些纷乱的线条和词汇,在斜阳里仿佛有了生命,像一棵正在生长的、枝桠横生的树。它的根系扎在技术的土壤里,枝叶却伸向人性与伦理的广袤天空。
这棵树能长多高,能荫蔽多少人,又能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无人知晓。
但至少,他们已经开始播种,并准备面对未来所有的风雨和阳光。
姚浮萍收拾好东西,和康斯坦丝·李一起走出“棱镜”空间。两位在各自领域顶尖的女性,就某个技术细节低声交换着看法,背影在工业风的走廊里显得沉静而有力。
数据之外,棱镜之中。
寻找边界的旅程,或许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边界,可能永远都在下一次对话、下一次反思、下一次对“善意”本身的重新审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