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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2章 风雨夜归人

第一卷 第12章 风雨夜归人 (第1/2页)

两年后的黄昏。
  
  雨,下得像天漏了个窟窿。
  
  不是那种江南常见的、缠绵悱恻的毛毛雨。
  
  是深秋的冷雨,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噼里啪啦,没个消停。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
  
  公安局那两扇黑沉沉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后关上。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立在门前,双目直直的看向深夜。
  
  他叫吴宏海,手里就提着一个破网兜。灰绿色的尼龙绳,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刺。
  
  里头胡乱塞着两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单衣,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还有一个硬邦邦的、啃了一半的杂面窝头。
  
  这就是他在里头熬了七百多天,换来的全部家当。
  
  雨水顺着打绺的、油腻腻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领子里,冰得他一哆嗦。
  
  他抬起手,胡乱抹了把脸。雨水混着眼角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又咸又涩,糊住了视线。
  
  手背上那道蜈蚣似的疤,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发白、发胀,像条丑陋的死虫子趴在那里。
  
  自由了。
  
  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又带着一种虚浮的、踩不到底的轻飘。
  
  街对面,昏黄的路灯在瓢泼大雨里挣扎着,光晕模糊成一团。
  
  雨幕像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帘子,把远处的锦绣里家属楼那片熟悉的灯火,隔得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片汹涌的海。
  
  回去?
  
  吴宏海喉咙里发出一点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回去?回去看老东西那张死人脸?还是看那些街坊邻居躲瘟疫似的眼神?
  
  他攥紧了破网兜的绳子,尼龙绳勒进指节,生疼。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起来。
  
  雨更大了,砸在头顶的瓦檐上,汇成一股浑浊的水流,瀑布似的浇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泥点,打湿了他那条同样辨不出本色的单裤裤脚。
  
  他猛地一低头,肩膀缩着,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瞬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破布鞋踩在积水里,噗嗤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窟窿里。冷,冷得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哟!这谁啊?瞧着面熟?”
  
  一个尖细的、带着明显恶意的声音从旁边小卖部的雨棚下传来。
  
  吴宏海脚步没停,甚至没扭头看一眼。他知道是谁,街尾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嘿!哑巴啦?吴大公子?哦不对不对,”那声音拔高了,带着刻毒的兴奋,“是吴大劳改犯!出来啦?里头饭食咋样啊?比咱棉纺厂的细粮白面香不?”
  
  “哈哈哈!”雨棚下爆发出几声哄笑。
  
  吴宏海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握着网兜的手攥得更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恶心的声音。
  
  “呸!劳改犯!晦气!”一个半大小子,大概是二流子的跟班,故意从旁边积着脏水的小水洼里猛跑过去,泥浆子“哗”地溅起老高,全泼在吴宏海本就湿透的裤腿上,留下大片肮脏的黄黑色斑点。
  
  泥点子冰凉,带着垃圾的腐臭味。
  
  吴宏海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发往下淌,遮住了眼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正得意地回头冲他做鬼脸的半大小子。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荒野里饿急了的狼。
  
  半大小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鬼脸也忘了做,被那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哧溜一下钻回了雨棚下。
  
  吴宏海没动。他就那么站着,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点,冲刷着裤腿上那片恶心的污迹。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一具生锈的机器,重新迈开腿,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前挪。
  
  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插在泥水里的标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
  
  锦绣里的灯光近了。
  
  隔着雨幕,能看到筒子楼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只有零星几扇窗透出点昏黄的光。
  
  快到院门口了,他甚至能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刷了绿漆的门板轮廓。
  
  脚步,却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停在离院门还有十几米远的一个堆满杂物的墙角阴影里。雨水顺着破旧的砖墙往下淌,在他脚下汇成一小股浑浊的溪流。
  
  他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和…怯懦。
  
  回去?推开那扇门?迎接他的是什么?是老头子砸过来的茶杯?还是邻居们扒着门缝的指指点点?是马兰花那张刻薄的嘴?还是……林秀云那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神?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上气。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砖墙上!
  
  “砰!”
  
  闷响被雨声吞没。指骨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皮肉绽开,血丝混着雨水,在灰黑的砖面上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暗红。
  
  还不够疼,远远不够。
  
  他像头困兽,在狭窄的墙角里焦躁地转了个圈。
  
  目光茫然地扫过雨幕,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喘口气,需要找个地方,把这身湿透的、散发着霉味和屈辱的皮囊晾一晾。
  
  去哪儿?
  
  脑子里一片空白。
  
  雨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
  
  他下意识地朝着跟锦绣里相反的方向走,漫无目的,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踩在坑洼不平、被雨水泡软的路面上。
  
  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更黑、更窄的巷子。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呜呜地响,像鬼哭。
  
  这是新风巷,早些年盖厂房堆废料的地方,后来就成了城市角落里的疮疤,乱搭乱建的棚户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垃圾堆在墙角,散发着馊臭。
  
  雨水冲刷着路面,露出底下被踩得稀烂的煤渣和碎砖头,硌得他脚底板生疼。
  
  黑,真黑。只有远处路口一盏半死不活的路灯,在雨幕里透出点昏惨惨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两边低矮棚户扭曲的轮廓。
  
  雨水顺着破油毡、烂石棉瓦的缝隙往下淌,滴滴答答,敲打着不知谁家扔在墙根的破铁桶,声音空洞又瘆人。
  
  吴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破网兜拖在泥水里,像个累赘。
  
  脑子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木然然。冷雨浇在身上,似乎连最后一点热气都带走了,只剩下麻木。
  
  就在这时!
  
  “啊——!放开我!救命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像把淬了冰的锥子,猛地刺破了雨幕的喧嚣和巷子的死寂!尖锐,惊恐,带着濒死的绝望!
  
  那声音,就从前面拐角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
  
  吴宏海浑身猛地一激灵!像被通了电!脑子里那团浆糊瞬间被这声尖叫撕得粉碎!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甚至没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
  
  “操!”
  
  他低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豹子,肩膀猛地一甩!手里那个破网兜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前方的黑暗!网兜里的破衣服、搪瓷缸子、硬窝头,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
  
  “哐当!哗啦!”
  
  东西砸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粗野的咒骂:“妈的!谁?!”
  
  借着巷口那点昏惨惨的光,吴宏海看清了!三个黑影,正把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人死死按在湿漉漉、布满垃圾的墙角!地上挣扎的人影,看身形是个女的!
  
  一股邪火“轰”地冲上吴宏海的头顶!烧得他眼睛赤红!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下两个字:弄死他们!
  
  “滚开!”他喉咙里爆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像受伤野兽的嚎叫!整个人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雨还在下,冰冷刺骨。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的馊臭和血腥味。
  
  吴宏海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一次吸气,肋骨都像被钝刀子狠狠刮过,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带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混着冰冷的雨水,砸在脚下的泥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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