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劝进表如雪片
第八十五章 劝进表如雪片 (第1/2页)时近腊月,年关将至。凛冽的北风自太行山脉呼啸而下,裹挟着黄河水汽与塞外寒流,将整个邺城笼罩在一片砭人肌骨的湿冷寒意之中。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将这座北方新都彻底压垮。街道两侧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棱,如同无数柄倒悬的利剑,在稀薄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锋芒。护城河早已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坚硬如铁。
然而,与这严酷自然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邺城内部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跳动得更加热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沸腾的躁动与灼热的脉搏。这种躁动,并非完全源自于市井街巷间为筹备年货而逐渐升腾的喧嚣——尽管因为北方初定,难得的太平年景使得今年的烟火气格外红火,卖门神、桃符、椒柏酒、五辛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更深层次、更汹涌的暗流,源于那座位于城北、巍峨壮丽、飞檐斗拱如同巨兽匍匐的魏公府,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整个北方官僚体系。
若说前些时日在陇西临泾,郭嘉如同变戏法般从袖中摸出的那几卷劝进表,还只是山间冰雪初融、汇成的潺潺溪流,那么此刻的邺城,则已然是千溪万河奔涌汇聚,最终形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深不可测的表章之海,其势滔天,几乎要将这座城池淹没。
魏公府东侧,原本用来存放典籍档案、图册文书的三间高大库房,如今已被彻底清空,门口增加了双倍的精锐岗哨,披甲持戟的卫士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肃杀之气。推开那沉重无比、需要两人合力才能勉强挪动的包铁木门,一股混合着新墨的涩香、陈旧帛卷的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纸堆特有的沉闷气息,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则足以让任何初见此景的人瞬间血液凝固,瞠目结舌,仿佛踏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由文字和野心构筑的异度空间。
库房内部极其宽敞,挑高近三丈,原本空旷的地面上,如今密密麻麻、见缝插针地排列着一排排新赶制出来的、散发着新鲜桐油气味的深褐色木架。这些木架如同等待检阅的军阵,层层叠叠,直抵那被尘埃模糊了的黝黑屋顶。而此刻,占据这些木架每一寸空间的,并非预想中的竹简书卷,而是一卷卷、一沓沓、用上好蜀锦镶边、吴绡为衬,或是较为朴素的素白帛书精心书写的表章!它们按照来源地被极其粗略地分类标识:冀州、青州、徐州、兖州、豫州、司隶、凉州、并州、幽州、乃至最新归附的辽东……每一州区域的表章都堆积如山,色彩各异,绫锦的明黄、靛蓝、绯红与素帛的洁白相互交织,仿佛一片片不同颜色的、巨大的、沉默的积木,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比万马奔腾更震耳欲聋的奇异图景。有些表章捆扎得极其华丽,甚至以金线玉轴装饰,在从高窗透入的微弱光线下,反射出矜持而炫目的光晕。
然而,这还仅仅是已经经过初步整理、归档上架的部分。在库房中央那片勉强留出的空地上,还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十几个半人高、用粗竹编成的巨大箩筐,里面如同倾倒垃圾般,塞满了新近送达、尚未来得及分类处理的表章,许多卷轴甚至从筐沿滑落,散乱一地,几乎要将这最后的立锥之地也彻底吞噬。四五名身着青色低阶官服、面容稚嫩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的书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表山章海”之间。他们动作机械而迅速,小心翼翼地将新送来的表章展开,快速浏览确认属地,然后在手中的厚厚册簿上登记造册,最后再根据地域,费力地将其塞入对应木架那已然饱和的缝隙之中。他们的官袍下摆沾满了灰尘,手指被墨迹和纸张边缘划出细小的伤口,脸上是一种长期重复劳作后近乎麻木的疲惫,眼神空洞,只有在偶尔抬头对视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无奈。
“唉,李兄,搭把手,这筐并州的表章怎么又和幽州的混在一起了?昨天不是刚分过吗?照这个速度,怕是到元正也整理不完……”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书佐,揉着因长期低头而酸痛不堪的后颈,对着身旁年纪稍长的同伴低声抱怨道,声音在空旷而充满压迫感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微弱无力。
被称作李兄的书佐叹了口气,费力地将一捆沉重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表章抱起,试图塞进标着“司隶”的木架顶层,闻言头也不回,压低嗓音道:“王贤弟,少说两句吧,认命干活便是。你可知前天下午,荀令君亲自来巡视,站在门口,看着这满屋子的‘盛况’,愣是半晌没挪步,也没说话,那脸色……啧啧,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知道了,辛苦诸位’,便转身回去了。连总揽全局、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令君大人都……”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语中的震撼与无奈,却比任何抱怨都更有力。连荀彧都感到棘手和震撼,他们这些底层小吏那点微不足道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这浩如烟海、几乎要将库房撑破的表章,其核心内容千篇一律,如同出自同一个模子刻印,但形式却五花八门,极尽巧思。有各州郡太守、刺史、国相联名上奏的,盖满了猩红的官印,显得正式而权威;有各地驻军将领,从校尉到偏裨将佐,甚至伙长、队率,集体签名画押呈递的军情急报式表章,带着一股行伍的粗粝与直白;有以“某州某郡耆老”、“乡绅代表”、“民意所向”名义编写的、签名密密麻麻、真伪难辨的“万民书”,试图营造出一种草根的汹涌民意;更有如孔融、杨彪、郗虑等海内闻名的大名士,或单独、或联名写就的文采飞扬、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的鸿篇巨制,试图从道统和法理上占据制高点。然而,无论形式如何变幻,其最终指向的核心诉求只有一个,如同万川归海,清晰而执拗:汉室气数已尽,天命已然转移至魏,恳请魏公刘湛顺天应人,摒弃谦冲,早日登基称帝,以安定社稷,抚慰万民,开创太平新朝!
在新朝将立未立、旧朝名存实亡的微妙时刻,抢先表明态度,送上这份看似虚无却分量极重的“拥立之功”,无疑是保住自身权位、乃至为家族在新朝格局中谋取更有利位置的最佳,甚至是唯一的途径。
魏公府,核心书房。
与外间库房那令人窒息的“盛况”以及街头巷尾隐晦的躁动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巨大的黄铜炭盆中,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释放出稳定而令人舒适的热浪,将凛冽的寒意彻底隔绝在外。角落里,一座造型古拙的青铜博山炉内,名贵的瑞脑香静静燃烧,吐出袅袅青烟,散发出清雅宁神的淡香,试图驱散那无形中渗透进来的、属于权力博弈的紧张气息。
刘湛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蟠龙纹书案之后,身姿挺拔。他手中捧着的,并非任何一份辞藻华丽、用意明显的劝进表,而是一卷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孙子兵法》竹简,似乎正看得入神,沉浸在古人的智慧之中。但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那深邃的目光并未在竹简的刻字上真正聚焦,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笃”的细微声响,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荀彧坐在下首左侧的锦墩上,他面前一张较小的紫檀木几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寥寥数份他精心筛选出来的、最具代表性和风向标意义的表章。他神色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从容与平静,如同波澜不惊的古井,但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似乎比往日又多添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清澈的眼眸深处也隐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倦色。处理日常那已经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协调各方关系,本就极为繁重,如今再加上这如同雪崩般汹涌而来、几乎无穷无尽的劝进表章,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或明或暗的人际请托、拐弯抹角的打听、乃至赤裸裸的利益许诺,即便是被誉为“王佐之才”的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压顶般的巨大压力。
“主公,”荀彧的声音依旧温和醇厚,如同暖玉,但仔细听来,却能分辨出那底下隐藏的一丝因过度劳累而生的沙哑,“这是北海孔文举亲笔所书、并联合了祢衡、边让等十七位清流名士共同署名的表文。文中大量引据《春秋公羊传》‘大一统’之义,以及《孝经援神契》等谶纬之说,反复论证……汉德已衰,魏德当兴,禅代更迭乃天命所归之理。”他将一份用深青色绫锦装裱、显得格外庄重的表章轻轻推向刘湛的方向。
顿了顿,他又拿起另一份用料更为考究、以暗红色缣帛为底的表章:“这是前太尉、弘农杨氏杨文先公,联合了赵温、张喜、周忠等共计二十七位德高望重的故汉老臣,共同呈上的联名表。言辞……颇为恳切迂回,多是追忆汉室四百年恩德,感念主公扫平北疆、安定社稷之不世功勋,然后笔锋婉转,提及‘神器更易,非人力所能阻,当择有德者居之’,‘为天下苍生免于涂炭计’,恳请主公‘勉徇群情,以安兆民之望’。”荀彧的转述客观平实,但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却再明显不过——连这些象征汉室最后体面的老臣,都已经在准备改换门庭了。
他最后指了指剩下的几份,以及放在最边上、一份看起来格外厚重、签名密密麻麻如蚁群的帛书:“这是冀州安平国、渤海郡等地,一百三十七位自称‘乡绅耆老’者联名所上的‘万民书’,内容……大抵相同。”他甚至没有再去详细描述那千篇一律的颂圣词藻。
刘湛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孙子兵法》上移开,放下了那卷沉重的竹简,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卷做工精致、代表着不同势力派别心意的表章,却没有伸手去拿任何一份,只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淡淡道:“文若,辛苦你了。这些东西,其意自明,你看着处理便是,不必事事呈报于我。”他试图将这股巨大的政治压力轻描淡写地推开。
荀彧微微欠身,姿态依旧恭敬,但语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主公明鉴,此非寻常政务,乃关乎国体根本之大事,彧岂敢擅专?如今舆情汹涌,非止于庙堂,已渐及江湖,群情激昂,众口一词,皆云……天命在魏,归于明公。此诚然乃众望所归。然,主公若一直不置可否,悬而不决,恐寒了前线将士与朝堂百官拳拳之心,亦使天下那些尚在观望、心思不定者,心生疑虑,徒增变数。”他措辞依旧谨慎典雅,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无比明确:火候已到,到了必须明确表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时候了,一直“三思”下去,故作谦冲,反而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焦虑甚至内部动荡。
刘湛自然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踱步到那扇镶嵌着透明琉璃的雕花长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严寒中依旧挺直了躯干、针叶苍翠欲滴的古松,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欣赏其傲雪风骨,又仿佛在与内心的某个声音对话。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轻微噼啪和瑞脑香燃烧时几不可闻的细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凝重:“文若,孤非是贪恋汉室虚名,亦非故作谦逊、沽名钓誉之徒。只是……称帝之名号易得,安天下之实质艰难。如今之势,南方孙氏据江东之险,刘氏踞荆益之固,皆未宾服,刀兵之祸,犹在眼前。北方初定,百废待兴,亟需与民休息,恢复元气。仓廪未实,府库未充,此时若急急正位,是否时机最佳?是否会授人口实,谓孤‘急不可耐’,‘视神器如私物’,反倒失了人心?此孤所以夙夜忧叹,踌躇难决者也。”这是他内心真实考量的冰山一角,也是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一个即将迈出那最后一步的领导者,必须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清醒”与“远虑”,是权力游戏中最顶级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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