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艳红第一次感到荒谬与愤怒
第135章:艳红第一次感到荒谬与愤怒 (第2/2页)她蹲了下来,紧紧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中,蜷缩成更小、更紧的一团,像一只受伤的、试图退回母体的幼兽,又像一颗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即将被连根拔起的野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和嘶哑的抽气声,混合在窗外哗啦啦的雨声里,几乎微不可闻。
那部旧手机,早已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屏幕朝下,或许那本就布满裂纹的屏幕,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痕。但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刚才那通将张艳红拖入更深地狱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外面泥泞肮脏的世界。这雨声,此刻听在她耳中,不再是背景噪音,而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疯狂地、杂乱地敲打着她的颅骨,将她脑海中那些翻腾的、尖锐的、充满讽刺意味的念头,搅得更加混乱、更加疯狂。
“观察你……”
“评估你的价值……”
“血缘不自动等同于责任……”
韩丽梅冰冷、清晰、充满理性算计的话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与她母亲那理所当然的、充满情感绑架的索取声,交织、碰撞、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发疯的、充满撕裂感的二重奏。
一边是血缘姐妹,用最商业化的、非人化的目光打量她,衡量她的“可利用价值”,将亲情和血缘剥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评估和潜在的投资逻辑。
另一边是血缘父母(至少是生物学上的),用最“传统”、最“亲情”的方式捆绑她,榨取她,将她的存在价值完全等同于“供养家庭”、“满足需求”的工具,并将这一切包装在“孝顺”、“责任”、“家里就指望你了”的温情(或道德勒索)外衣之下。
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相似的是,她们(韩丽梅和父母)都基于某种“关系”(血缘/亲情),对她提出了要求,将她置于一个被审视、被索取、被定义价值的位置。
不同的是,韩丽梅至少是赤裸裸的、明码标价的。她告诉你,我在观察你,评估你,你的价值决定了我接下来的态度和“投资”意愿。她不谈感情,不谈责任,只谈“价值”和“选择”。这是一种冷酷的、但至少是清晰的、不掺杂欺骗的、基于理性和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计算。
而父母(尤其是母亲)那里,却是包裹在“亲情”和“责任”糖衣下的、无止境的、模糊的、且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索取。他们不会说“我们在评估你的价值”,他们只会说“家里困难”、“你是大姐”、“我们养大你不容易”、“你要懂事”。他们用情感、用道德、用“应该”和“必须”,将她牢牢绑定,让她在付出一切的同时,还背负着“不够好”、“不够努力”、“不够孝顺”的愧疚感。这是一种温柔的、却更加深入骨髓、更难以挣脱的绑架。
以前,她深陷其中,被那“糖衣”迷惑,被那“应该”绑架,被那愧疚感驱使,像一头蒙眼的驴,在名为“家庭责任”的磨道上,耗尽青春、健康、和所有对未来的想象,周而复始,看不到尽头,甚至不敢想象“尽头”之外还有什么。
现在,韩丽梅的“评估”,像一把冰冷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名为“亲情”的糖衣,让她看到了其下赤裸裸的、与“评估”无异的、对她这个“个体”的工具化利用本质。而母亲这通电话,则在糖衣被剖开的瞬间,将里面那贪婪的、无底洞般的索取,如此直白、如此迫不及待地,暴露在她面前。
这强烈的对比,这荒诞的并置,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她的后脑,让她眩晕,让她恶心,更让她内心深处,某种一直被压抑、被忽视、被“懂事”和“认命”所覆盖的东西,轰然苏醒,并且燃起熊熊的、灼热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愤怒!
这不再是之前对韩丽梅那种混合着恐惧、屈辱、无力的愤怒。那是对一个强大、陌生、用理性碾压她的“上位者”的、带有距离感的愤怒。
这是对最亲近之人、对那个她曾视为“家”和“归属”的地方、对那套她曾奉为圭臬的“责任”伦理的、彻彻底底的、带着被背叛感和自我否定感的、火山喷发般的暴怒!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
凭什么那个被送走的姐姐可以站在云端审视我?!
凭什么留下我就要被理所当然地榨干?!
凭什么我的痛苦、我的崩溃、我刚刚得知的惊天秘密、我整个世界都塌了的现实,在你们眼里,都比不上哥哥的彩礼、弟弟的学费?!
凭什么我的存在价值,在你们(父母和姐姐)那里,都只与“我能提供什么”挂钩?!
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痛会绝望的人!不是你们评估后决定投资或不投资的“项目”!更不是你们用来填补家庭无底洞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血包”!
这些呐喊,在她心里疯狂冲撞,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烧灼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想尖叫,想怒吼,想砸碎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想冲回那个北方小城的家里,对着母亲,对着父亲,对着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对着所有将她视为理所当然的索取对象的人,发出最歇斯底里的质问!
可她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手臂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渗血的印记。喉咙里发出的,依旧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和剧烈到几乎要将肺叶咳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
因为她知道,她不能。她甚至没有力气真的去质问,去怒吼。对父母,二十多年根深蒂固的“孝顺”、“懂事”、“长女责任”的枷锁,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挣脱的。对韩丽梅,那份源于实力、地位、以及“救命钱”的、复杂的畏惧和债务感,更是让她连愤怒都显得无力。
她的愤怒,此刻是无声的,是内爆的,是困兽般的,是只能在这间昏暗发霉的出租屋里,对着冰冷的墙壁和自己,疯狂燃烧,却无法照亮任何前路,也无法灼伤任何他人的、绝望的火焰。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绵密的雨丝。敲打窗户的声音,也变得轻柔、规律起来。
张艳红不知在地上蜷缩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滚烫的泪痕,在冰冷的脸颊上慢慢变冷、变僵。喉咙的嘶哑和胸口的灼痛依旧,但那股最初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暴烈的荒谬感和愤怒,在剧烈地喷发、冲撞之后,并未消失,而是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也更加……清醒的东西。
一种冰冷的清醒。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被指甲掐出的伤痕,传来清晰的刺痛。她扶着旁边吱呀作响的椅子腿,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的地面而麻木僵硬,几乎站立不稳。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部屏幕朝下的旧手机。翻过来,屏幕上的裂纹,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雨后黯淡的天光映照下,像一张破碎的、扭曲的网。
她没有去看屏幕上是否有未接来电或信息,只是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最后一点与这个荒诞世界相连的、冰冷的实物。
走到窗边,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雨后的城市,天空依旧阴沉,但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在云层缝隙透出的、稀薄的天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遥远的光芒。那是韩丽梅所在的世界,那个用理性和评估运转的世界。
她又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这间昏暗、破败、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这是她的世界,那个被亲情和责任捆绑、榨取得一干二净的世界。
两个世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认亲”和一笔“救命钱”,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不对等的方式,短暂地、猛烈地碰撞在了一起。将她,张艳红,这个被两个世界都视为“工具”或“变量”的个体,狠狠地抛到了中间这片荒芜的、无人地带。
荒谬感依旧存在,冰冷地包裹着她。
愤怒也未曾熄灭,在心底深处阴燃,发出灼热而危险的红光。
但在这荒谬与愤怒的灰烬之中,一种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新的东西,正在悄然萌生。
那是一种质疑。对她过往二十多年所信奉、所遵从、所承受的一切的、根本性的质疑。
那是一种不甘。对继续被如此定义、如此对待、如此消耗的、模糊却强烈的反抗冲动。
那或许,也是一颗种子。一颗在极端的荒谬和冰冷的愤怒中,被迫破土而出的、关于“自我”的、脆弱的种子。
只是此刻,这颗种子还太微弱,太茫然。它不知道自己能长成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样贫瘠、冰冷、充满荒谬的土壤中存活下去。
张艳红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个雨后冰冷而陌生的世界,紧紧攥着那部破碎的手机,一动不动。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留下一道道紧绷的痕迹。
眼神,从最初的崩溃麻木,到重新审视记忆时的冰冷清醒,再到接到电话后的尖锐荒谬和暴烈愤怒,此刻,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混合了疲惫、冰冷、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决绝的幽暗。
雨,彻底停了。
但张艳红知道,她内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这场风暴,将不再仅仅是承受和哭泣。它可能会摧毁一些东西,也可能会……催生一些东西。
一些,连她自己都尚未知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