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赤阳之下
第四十章 赤阳之下 (第2/2页)陆仁用指尖按住那星,低声道:“兽矶已远,赤阳未近。此间雪大,可埋名,也可埋骨。”
次日寅时七刻,铜钟只敲一下,余音却被雪风削成薄片,贴着城脊一路刮过去,像替谁刮亮第一把刀。
陆仁在钟声里睁眼,窗缝透入的红光已淡,却仍把榻前地面镀上一层冷玫色。铜环静静躺在红光里,血鸦的眼珠熄了,却映出赤阳草纤细的脉络,像一张被火烤焦的蛛网。
他把铜环重新扣回腕上,指背在环缘一刮,铁锈与雪粉簌簌落下,发出极轻的“嚓”,像替自己剥下一层旧皮。
推窗,街面已有人迹。
雪夜里落的那层薄霜,早被火脉烘成半透明的冰壳,壳下红铁岩的纹路清晰可见,像一条条凝固的血管。行人踩上去,冰壳先裂后合,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仿佛整座城在悄悄换骨。
陆仁拢紧青衫,下摆仍沾着湖腥,却被寒气凝成一圈白霜,行走时霜花碎落,像身后悄悄掉落的鳞。
他先沿主街缓行,目光掠过两侧铺号——
“焚星药坊”“赤阳铸阁”“雪线书楼”……招牌皆用赤阳木,木纹里渗出的松脂被冷火凝成琥珀,阳光下呈暗红,像一块块封了心的血痂。
半混沌修士的聚集地,不会在主街,陆仁只有一念,从半混沌境界进入混沌境界,寻找同类散修以求进阶之法。
陆仁拐进第三条横巷,巷名“灰线”,因终年晒不到赤阳草的光,雪呈暗灰。巷口蹲着一名老妪,面前摆一只铜火钵,钵内燃松球,火舌却呈幽蓝,像被冻住的鬼火。
陆仁蹲身,指尖在火钵上一掠,借一点热意。
“婆婆可知,何处有‘半步台’?”
半步台,是修行人对半混沌修士聚集处的暗称:半步已出尘,半步尚在人。
老妪抬眼,左眼只剩白翳,右眼却亮得像冰尖。
“灰线往里,第三个拱门,门上悬半截断剑,剑柄朝外——名‘折脊’。进去,别抬头。”
拱门比想象窄,仅容一人侧身。
门洞上方那半截断剑,剑柄被风雪磨成乳白,剑脊却残留一道暗红,像曾被血温过。陆仁擦身而过,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腥味——不是血,是铁在极寒里自我腐蚀的冷腥。
门后是一方天井,四面围楼。
楼高仅两层,却往地下再凿两层,形成倒悬的“口”字。每层外廊皆站人,或披雪貂,或赤臂,人人只露一只右手腕——腕上皆箍铜环,环内嵌半枚碎丹,丹呈灰白,像未燃尽的炭。
陆仁甫一踏入,天井底部便升起一圈极细的嗡鸣,像几十根冰丝同时被拨动。
那是“半步台”的探境阵——专嗅半混沌修士丹息。
嗡鸣未止,东北角便有一道声音落下:“新面孔,报阶。”
声音不大,却在四面石壁间来回撞,撞出细碎冰屑。
陆仁抬腕,露出铜环。
环内血鸦的第三十六只眼,在幽暗里闪出一星红。
“半混沌,圆满。”
冰丝声歇,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向下的阶。
阶以黑铁铸,每一级都烙着赤阳花纹,却被踩得发亮,像一条条被反复舔过的刀背。
地下二层,更暗,也更暖——
暖来自壁内暗埋的火脉,温度刚好把雪线挡在皮肤外,却不足以融化人心。
中央设一只圆桌,桌面整木雕成,木纹呈天然火云形,云心却嵌一块寒铁,冷热交激,铁面凝出一层薄雾,像谁把“混沌”二字写在雾里。
桌边已坐四人,三男一女,皆半混沌圆满,距真正的“混沌境”只差一线,却人人把一线勒成刀口,不敢轻易跨。
陆仁被让到北位。
对面女子率先开口,声音像雪里揉了一把碎玉:“道友可知焚天宗?”
陆仁摇头。
女子指尖在寒铁上一划,雾气立刻聚成一座小小山门,门楣悬“焚天”二字,字以火蚕纱织就,似在燃烧,却永不被烧尽。
“煌国顶级宗门之一,驻赤阳峰背阳面。三日前放话,招募半混沌修士,不限根脚,只要敢签‘火魇契’。”
她抬眼,瞳仁呈半透明琥珀色,内里有火焰状血丝。
“报酬三样:其一,‘焚天丹’三枚,可扩丹海三成;其二,‘火魃核’一枚,炼化后肉身可短时间抗住混沌雷火;其三——”
她停住,指尖在寒铁上轻轻一弹,雾气化作一只火红小兽,形若幼狮,却无眼,只剩一张嘴。
“其三,‘吞曜兽’幼崽一只,可替修士吞雷劫,生死各半。”
桌边三人目光同时亮起,像寒铁上突然溅出三粒火星。
陆仁指腹在桌面一摩,火云纹凹凸硌手,像无数细小的牙。
“召人作何?”
女子耸肩,火焰血丝在瞳内倏地收拢成针尖。
“焚天宗口风极紧,只透露四字:‘补天缺火’。”
话音未落,圆桌下方已浮起一张赤皮卷。
皮非兽非人,质地像被反复灼烧过的云,触之却冰凉。卷首以火漆封口,漆印是一朵含苞赤阳花,花心却渗出一滴黑,像火芯被墨浇死。
女子抬手,五指在卷面虚按,火漆即刻融化,却无声无息。
“以血书名,便算报名。三日后辰时,焚天宗山门,过时不候。”
她第一个刺破指尖,血珠滚落,却未散开,而是在卷面凝成一枚极小的火纹,像一粒朱砂嵌进黑夜。
其余三人依次按血,火纹接连亮起,赤皮卷边缘随之浮起一圈暗金线,像锁链,把四人的命与宗门悄悄拴死。
陆仁最后一个抬手。
铜环在腕上微微发烫,像血鸦在提醒他:兽矶已远,赤阳未近,若想再逃,便永远只能做半个人。
他刺指,血落。
火纹却未立刻成形,而是先闪出一星绿——那是蚀骨粉残存在血脉里的最后一点“兽矶”味。绿光转瞬被火纹吞没,化作一点乌,再被赤阳花吸收。
女子抬眼看他,第一次露出笑,笑得像冰面裂开一道极细的缝。
陆仁卷起赤皮卷,收入怀。
卷体贴着心口,像一块被火烤过的冰,冷热交替,却刚好压住心跳。
他折返地面,灰线巷口老妪已不见,只剩铜火钵,钵内幽蓝火舌被雪风吹得斜斜,像一条试图爬出钵沿却冻在半空的舌头。
主街尽头,赤阳草火盆正一盏盏熄灭,熄时发出“噗”的轻响,像谁把一粒烧红的石子按进雪里,按灭,却烙下一圈再不会愈合的洞。
陆仁踩着火盆的余烬回客栈。
鞋底每一次落地,都溅起一点暗红,像把“焚天”二字提前写进雪里,写进影子里,写进自己尚未被火烤硬的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