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鼓声震天(结局)
第十七章 鼓声震天(结局) (第2/2页)苏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后背火烧般的疼痛,抬起头,目光扫过程颐,扫过蔡京所在的方向,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定格在御阶之上。
“臣苏轼,今日冒死上奏,所陈之事有三!”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其一,臣蒙受不白之冤,遭人构陷,与司马光公旧邸失火毙命一案无涉!构陷臣者,其心可诛,其意在阻挠司马公未尽之调查!”
“其二,司马光公临终前,仍在秘密调查一桩惊天贪墨大案!关乎元祐年间汴河工段专项钱粮!涉案金额巨大,牵涉官员甚众,甚至可能牵连宫中!司马公为此遭人忌恨,其‘病故’之由,臣请朝廷详查!”
“其三,旧邸焦尸,确系被人谋杀焚尸!死者名王岩,乃臣侍妾之弟,右手残疾,年少无辜,被人胁迫卷入此案,后遭灭口!胁迫并杀害王岩、焚毁旧邸、构陷于臣之幕后黑手,与贪墨案主谋,乃同一伙人!其目的,在于掩盖贪墨罪行,销毁司马公所掌握之关键证物!”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贪墨河工款项?司马光之死有疑?构陷朝廷命官?每一件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苏轼!你休得胡言!”程颐立刻出列,厉声斥责,“你自身涉案,证据确凿,如今为脱罪责,竟敢攀诬已故司马相公,构陷朝廷大臣,更是妄议宫闱,妖言惑众!陛下,太皇太后,苏轼此言,实乃大逆不道,应按律严惩!”
“程夫子!”苏轼毫不退缩,直视程颐,“你口口声声证据确凿,无非是收买我府中书童作伪证,伪造凶器,利用王岩残疾特征栽赃!你可敢让那书童与我对质?可敢将那凶器来源查个水落石出?可敢说出,王岩失踪前,被何人用带有‘程府’徽记的马车接走?!”
“你……你血口喷人!”程颐脸色涨红,“证据何在?!”
“证据在此!”苏轼从怀中——忍着剧痛——取出那份誊抄的、染着秦三血迹的账册副本,高高举起!“此乃司马光公生前暗中查获之部分账目,其中标记,指向河工款项流向异常,关联多位官员及商号!而关键证物,一为已故河督赵某之螭龙玉佩,二为一截被害人工头刘某之断指,司马公已将其秘密藏于旧邸西厢地下!此二物,已被贼人觊觎,王岩因此被迫害,旧邸因此被焚!”
他目光如电,射向文官队列中几个神色骤变的人:“而那幕后主使之人,位高权重,致仕闲居,左眉之中,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此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宫中亦有联系,一手遮天,为掩盖贪墨罪行,不惜杀害司马公、灭口王岩、构陷忠良!臣,恳请陛下、太皇太后,明察秋毫,揪出此獠,以正朝纲,以慰亡灵,以安天下!”
左眉黑痣!致仕闲居!这几个关键词,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许多人心中!不少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瞟向了与贾易关系密切的几位官员。
那几位官员顿时汗出如浆,想要驳斥,却见苏轼手中那染血的账册,和那言之凿凿的指控,一时竟张口结舌。
“苏轼!”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是内侍省的一位大宦官出列,尖声道,“你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敢指摘致仕元老,更是影射宫中,实属狂妄!陛下,太皇太后,此等狂悖之徒,应立即拿下,交有司严审!”
“臣附议!”
“臣附议!”
数名官员立刻出声附和,其中不乏程颐一党和与贾易关联密切之人。
眼看朝堂之上,又要陷入攻讦与混乱。
就在这时,珠帘之后,一直沉默的太皇太后,终于缓缓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的沙哑和疲惫,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够了。”
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苏学士,”太皇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你方才所言,贪墨河款、构陷命官、致仕元老牵涉其中……可有实据?除了这份账册抄本,那玉佩、断指,现在何处?”
苏轼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叩首道:“回太皇太后,玉佩与断指原件,为防不测,臣未敢携带入宫。但其藏匿地点,司马公留有手书指明。另有人证,乃被害人工头刘某之遗孀,跛足妇人阿萍,现已被臣妥善保护,其口供可证实部分情节。此外,臣之书童小坡,系被人灭口于臣府中柴房,此乃杀人灭证之铁证!开封府、刑部皆可查验!”
他顿了一顿,声音更加悲怆:“臣自知此番言论,触动甚广,必招致疯狂反扑。臣今日敲登闻鼓,受廷杖,冒死上殿,非为自身脱罪,实因事关国法纲常,牵扯多条无辜性命,更有司马公一世清名!若陛下、太皇太后不信臣言,臣愿以死明志!只求朝廷能重启调查,彻查河工旧案,详究司马公旧邸火灾及王岩、小坡死因,则臣虽死无憾!”
说罢,他再次深深伏地,一动不动,将所有的希望与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了御阶之上那对祖孙的决断之中。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心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珠帘之后。程颐脸色铁青,蔡京眉头微蹙,贾易一党面如土色,更多的人则是屏息等待。
良久,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清晰:
“此事,干系重大,非一时可决。着,即刻成立三司推勘院,由枢密副使、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共同主理,彻查以下诸事:一、司马光旧邸失火毙命案原委;二、苏轼所陈构陷情节真伪;三、苏轼所呈账册涉及之河工款项疑点;四、司马光临终前调查事宜及‘螭龙玉佩’、‘断指’等物证之下落与真伪;五、书童小坡死因;六、王岩下落及所谓‘左眉黑痣’致仕官员关联情状。”
每说一条,殿中某些人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是三司会审,级别极高,难以一手遮天!
“涉案一干人等,包括苏轼、相关人证阿萍、以及苏轼所指涉之官员,皆需接受问询。在案情未明之前,苏轼暂羁于……”太皇太后顿了顿,“暂安置于宫中别院,由殿前司看管,无旨不得任何人探视。一应调查,需公正严明,不得徇私,不得拖延。皇帝,你看呢?”
年轻的皇帝连忙道:“孙儿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退朝。”
珠帘晃动,太皇太后的身影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离去。朝臣们心思各异地行礼恭送,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出大殿。许多人经过依旧伏在地上的苏轼身边时,目光复杂难言。
程颐拂袖而去,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蔡京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一场更大的风暴,随着三司推勘院的成立,才刚刚开始。
两名殿前司禁军上前,扶起几乎虚脱的苏轼。他后背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官袍,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一片清明和释然。
他做到了。他将一切摊开在了阳光下。无论结果如何,真相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再没有人能将它完全按住。
他被搀扶着,走向宫墙深处那座暂时安置他的、不知名的别院。身后的垂拱殿渐渐远去,而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他知道,从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宫门外,苏辙一直等到散朝,看着官员们神色各异地出来,却始终不见兄长的身影。直到一名相熟的低阶内侍悄悄递出一句话:“苏学士暂安,三司已立,真相可期。”
苏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他望着巍峨的宫墙,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知道,最艰难的一关,兄长闯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漫长的博弈与等待。而苏家,也将在这场惊天风暴中,迎接未知的命运。
汴京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仿佛酝酿着一场冬日的初雪。但无论如何,那沉闷而惊心动魄的鼓声,已经响过,并且,注定要在这座城市的记忆和这个时代的历史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正文完)
*
尾声
元祐五年春,经过数月艰难调查,三司推勘院终于得出结论:
一、司马光旧邸焦尸,确系失踪少年王岩,系被人杀害后焚尸。直接凶手为两名受雇江湖客,已抓获,供出指使者乃一贾姓府中管事。该管事在抓捕前自尽。
二、苏轼侍妾王朝云之弟王岩,系被胁迫潜入旧邸寻找某物,后遭灭口。构陷苏轼之书童小坡证词系屈打成招,其死于苏府柴房之火,乃人为纵火灭口,线索亦指向贾府。
三、司马光生前确在秘密调查河工款项贪墨案,并掌握部分证据(螭龙玉佩、刘某断指及账册)。其病故经重新勘验,未发现明显毒害证据,但时间巧合,存疑。
四、账册所载部分款项流向异常属实,牵涉已故河督赵某及数名中低级官员、商贾。但核心证据链不全,无法直接指向更高级别官员。
五、所谓“左眉黑痣”致仕元老(影射贾易),经查,其府中确有管事涉案,但无直接证据证明贾易本人知情或指使。贾易上表自辩,称管教不严,引咎闭门思过。
最终,皇帝下诏:贾易管教不严,纵容家奴,着削去太师衔,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涉案贾府管事已死,其余相关低级官员、商贾依法惩处。司马光追赠太师,谥文正。苏轼所涉构陷罪名不成立,然擅自敲击登闻鼓、惊动天听,亦有不当,着贬知英州。程颐因查案过程中确有偏颇、急于求成之嫌,遭御史弹劾,暂离经筵。蔡京未受波及,反因在“协调调查”中表现“公允”,略得嘉许。
王朝云在苏轼被押期间醒来,得知弟弟死讯及部分真相,悲恸欲绝,于苏轼赴英州前,自请离府,入玉泉观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阿萍被清虚道长妥善安置,终老于观中。
苏轼拖着未愈的杖伤,再次踏上贬谪之路。离开汴京那日,春寒料峭,只有弟弟苏辙送至城外长亭。
“兄长,保重。”苏辙泪眼婆娑。
苏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梦想、阴谋与生命的繁华都城,目光平静而深远。
“子由,记得我书房那幅字吗?”他轻声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转身,登上简陋的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汴京的烟尘,也仿佛隔断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秋天。
马车缓缓南行,驶向未知的蛮荒之地。车中的苏轼,闭目养神,后背的伤痕依旧隐隐作痛,但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浊气,却已随着那日的鼓声,消散在汴京高远的天空里。
雪泥鸿爪,世事无常。但总有一些东西,比如真相,比如公道,比如那不顾一切的勇气,会如同那日的鼓声一般,穿透时间的迷雾,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回响。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