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手艺(四)瓦上霜(65夏-66春)
第六章 手艺(四)瓦上霜(65夏-66春) (第2/2页)可惜什么?可惜他爷爷走得早,这门曾经让王家在灾年也能吃上饭的手艺,没传下来。他爹王长安,也就学了点皮毛,勉强能修补,算不上真正的瓦匠。
***的手指,久久停留在那片有纹路的瓦当上。木工、唱戏、会计……这些年,他像一只没头苍蝇,朝着所有可能有光亮的方向撞去。他学得那样苦,那样投入,把每一分力气、每一分心思都用了进去,刨花刨得薄如蝉翼,唱腔吊得高亢入云,算盘拨得行云流水。他以为,只要手艺够精,总能撞开一扇门,总能挣出一条活路,挣回一点被那声枪响和那张政审表打碎的尊严。
可结果呢?木器厂的门,剧团的窗,大队部的算盘,一次一次,在他面前轰然关闭。每一次拒绝,理由都不同,可内核都一样:你的手艺再好,可你是“那种人”。你的“成分”不干净,你的“关系”不清白,你像一件瓷器,胎体上有裂纹,再精美的釉彩也无法弥补。
他蹲在这漏雨的、象征着家族衰败的屋顶上,忽然想起刘木匠摩挲他做的樟木匣子时说的“可惜了”,想起周琴师听他唱完那段“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时长久的沉默,想起陈老三在支部会散会后那佝偻的背影和说不出口的歉疚。
可惜了。是啊,可惜了。可这“可惜”,不是天意,不是运气,是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的烙印,是挣不脱的枷锁。
风吹过屋顶,带着深夜的寒意,也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他缓缓直起身,环顾四周。月光下,店子村黑压压的屋顶连绵起伏,像一片沉默的、凝固的黑色波浪。有些屋顶整齐完好,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有些则像他脚下这片一样,残破,漏雨,长着荒草。
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的念头,像这夜里的风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膛:
他还能往哪儿奔?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木工、唱戏、会计,这些需要“别人”认可、需要“外面”接纳的手艺,路都断了。他像一条奋力想游出池塘的鱼,一次次跃起,一次次重重摔回岸上。
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他总想离开,想挣脱,想用外来的手艺证明自己,洗刷那与生俱来的“污点”。可他忘了,或者说不愿想起,这片生他养他、也困住他的土地,这间漏雨的老屋,这些破碎的瓦片之下,或许本身就藏着他安身立命的根本——那被遗忘的、属于王家祖辈的、与泥土和火焰打交道的古老手艺。
他的手艺,他的活路,他的“证明”,或许从来就不在什么木器厂、县剧团、大队部的账本上。它就埋在这里,藏在这片漏雨的屋顶下,藏在这些破碎的、带有古老家族印记的瓦砾之中,藏在他血液里或许还未完全沉睡的记忆里。
“建军!快下来!上头风大!”易秀兰带着哭腔的呼喊从下面传来。
***低下头,看见院子里,爹娘和玉梅都仰着头,焦急地望着他。昏黄的灯光从门里透出来,勾勒出他们单薄而担忧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下去。他又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儿,任凭夜风吹拂他滚烫的额头和单薄的衣衫。然后,他蹲下身,小心地取下两片相对完整的、带有纹路的老瓦,揣在怀里。那瓦片冰凉,粗糙,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
他顺着梯子,慢慢爬下来。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他晃了一下,刘玉梅赶紧扶住他。
“爹,”他看向王长安,声音因为生病和夜风而沙哑,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咱家……还有太爷爷、爷爷留下的瓦刀、线锤、灰板子那些家伙什吗?”
王长安愣住了,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看着儿子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了前段时间的灰败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到极点后、反而沉淀下来的清晰,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想起自己父亲偶尔提及祖辈时,那种混杂着遥远荣光与深切遗憾的神情。
“好像……有。”王长安迟疑地说,“你爷爷走后,那些东西就收起来了,几十年没动过,不知还在不在那个旧木箱里……”
“在哪儿?俺想看看。”***说,眼神落在堂屋角落那个积满灰尘、蛛网密布的旧木箱上。
(第六章《瓦上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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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预告】 瓦匠(1966-1975)
**风暴将至,在狂飙与喧嚣中,***沉默地捡起了祖传的瓦刀。从修补自家漏雨的屋顶开始,在批斗、抄家、口号震天的缝隙里,他能否为这门古老的手艺,也为他自己,寻回一点点安身立命的尊严与价值?而他的肝病,又将如何缠绕他未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