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世:太行山的种子
第四世:太行山的种子 (第1/2页)1937年10月18日,晨6时15分,山西五台山
---
痒。
林征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左小腿传来的痒。不是蚊虫叮咬的那种刺痒,而是伤口愈合时新肉生长的、钻心的痒。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土坯房的炕上。阳光从糊着麻纸的窗户透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草药的苦味,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他试着动了一下左腿。
疼,但能忍。伤口的痒和疼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感觉。
记忆涌来:
陈树生。
二十二岁。
山西太原人。
师范学校毕业。
三个月前参加的八路军。
现在是八路军115师独立团的一名战士。
左腿是三天前在平型关撤退时被流弹擦伤的,伤口感染,高烧了两天。
林征——现在是陈树生了——撑着坐起来。土炕上还躺着另外三个伤员,都裹着脏兮兮的绷带,一个在睡觉,两个在小声说话。
“树生醒啦?”靠窗的伤员转过头。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右臂吊着,脸上有好几道结痂的划痕。
“嗯。”林征应了一声。陈树生的声音温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晰吐字。
“可算退烧了。”老兵咧嘴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你这学生娃命大,高烧四十度,老刘头都说你可能挺不过来了。”
老刘头是村里的土郎中,也是八路军的义务卫生员。
林征低头看自己的左腿。小腿上缠着灰布条,布条上渗着黄褐色的药渍。他伸手摸了摸,伤口应该已经结痂了。
这是第一次,他醒来时不是在战斗状态,而是在养伤。
存活时间:从陈树生参军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这是目前为止最长的一世。
“班长呢?”林征问。
“带人下山了,弄粮食。”老兵压低声音,“鬼子把山下几个村子的粮都抢光了,咱们断粮两天了。”
林征沉默。
陈树生的记忆告诉他:这是1937年10月,太原会战正在激烈进行。他们这个独立团在平型关战役后撤到五台山地区休整补充,但补给极其困难。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掀开草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碗。是村里的李大娘,这些天伤员都由她和几个妇女照顾。
“娃醒啦?”李大娘看见林征坐起来,脸上露出笑容,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她把碗递过来:“喝口粥,刚熬的。”
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几片不知名的野菜叶子浮在表面。
林征接过碗,道了声谢。
李大娘摆摆手,转身去看其他伤员了。
林征慢慢喝着粥。粥很烫,野菜带着苦味,盐放得很少,但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口热食。
陈树生的身体本能地渴望着食物。胃在抽痛,是长时间饥饿后的痉挛。
喝完粥,林征试着下炕。左腿还有些软,但能站住。他拄着炕沿走了几步,来到窗边。
窗外是典型的山西山村景象:土坯房依山而建,院子里堆着柴火,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刨食。远处是连绵的太行山脉,秋日的山峦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黄色和褐色。
和平。
这一刻,竟然有种诡异的和平感。
如果不是空气中隐约飘来的焦糊味,如果不是远处偶尔传来的零星枪声,如果不是村里那些空了一半的房子。
“树生,来,坐这儿。”老兵拍了拍炕沿。
林征走过去坐下。
老兵从怀里摸出个烟袋,塞上烟叶,却没点火,只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没火镰了,”他苦笑,“上回转移时掉了。”
林征看着老兵。这是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右臂是在湘江战役时受的伤,骨头没接好,落下了残疾。本可以在后方工作,但他坚持要上前线。
“老马,你说……”林征开口,用的是陈树生习惯的语气,“咱们能坚持多久?”
老马——老兵姓马——沉默了。他把烟袋在手里转了几圈,才说:“多久都得坚持。咱们退了,老百姓咋办?”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也是最沉重的责任。
陈树生之所以参军,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师范学校的学生,原本可以教书育人,过安稳日子。但鬼子来了,学校炸了,老师死了,同学散了。
他记得离校那天,老校长站在废墟上说:“国之不国,何以教书?同学们,各寻前路吧。”
于是陈树生投了八路军。
不是为了报仇——他家人在太原陷落前就逃到西安了。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八路军官兵平等,只有责任没有特权。
他只是觉得,这个国家不该这样。
林征感受着这份情感。和陈树生的记忆融合得越深,他就越理解这个年轻人:理性、温和,但骨子里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倔强。
下午,班长回来了。
班长叫王大山,二十五岁,河南人,也是老红军。他带回来半袋小米,还有几个冻硬了的红薯。脸色铁青,身上有血。
“咋了班长?”老马问。
“***汉奸,”王大山把粮食往地上一扔,“带鬼子搜山,把咱们藏在山洞里的粮食挖出来了。老赵他们几个……没了。”
土坯房里一片死寂。
没了。
这个词在战争中意味着死亡、失踪、或者被俘。但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再见不到了。
“粮食呢?”一个伤员哑声问。
“抢回来一半,”王大山抹了把脸,脸上的泥土和血混在一起,“用三条命换的。”
又是一阵沉默。
林征看着那半袋小米。粗布口袋,最多二十斤。二十斤粮食,三条命。
这就是敌后根据地的现实。
“树生,”王大山突然看向他,“你腿能走了不?”
“能走。”林征说。
“那好,明天你跟老马转移。”王大山说,“这里不能待了,鬼子肯定还会来搜。咱们得往深山里撤。”
“班长你呢?”
“我留下断后,把痕迹处理干净。”王大山咧嘴笑,笑容很苦,“放心,死不了。”
林征知道,班长是在说谎。断后的人,活下来的几率不到三成。
但他没说话。陈树生不会说破,八路军里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有些任务,就是去送死的。区别只在于死之前能换多少。
夜里,林征睡不着。
他躺在炕上,听着旁边伤员的**,听着窗外的风声,脑子里却在整理这几个月来的记忆。
陈树生是个细心的人,有记日记的习惯。虽然条件艰苦,但他还是用铅笔头在废纸上断断续续记了些东西:
9月25日,平型关。第一次打仗,吐了。但赢了。
10月3日,撤退。伤,发高烧。
10月12日,李大娘用最后半碗米熬粥给我喝。她孙子饿得哭。
10月15日,教村里孩子认字。五个字:中国、八路军。
10月17日,粮食没了。
这些零碎的记忆,构成了一个普通八路军战士的日常:战斗、转移、饥饿、伤病,还有在绝境中依然坚持的“教育”。
教孩子认字。
在随时可能死亡的战场上,在食不果腹的山村里,陈树生依然觉得,孩子们应该认字。
林征忽然想起李振良。那个学生兵也相信,知识是有力量的。
也许陈树生就是李振良的另一种可能——如果李振良活下来,如果没有战争,他也会成为一个老师,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但战争没有如果。
第二天一早,转移开始了。
林征的腿还有些瘸,但能走路。老马的胳膊吊着,用左手拄着根木棍。除了他俩,还有两个轻伤员,以及村里的五个孩子——都是父母被鬼子杀害的孤儿。
李大娘把他们送到村口,往每个孩子怀里塞了个煮熟的土豆。“跟着八路叔叔走,听话。”她挨个摸孩子的头,眼睛红着,但没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