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世:重庆的洞
第六世:重庆的洞 (第1/2页)1940年8月19日,晚8时10分,重庆大隧道防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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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这次是燥热,闷热,像被塞进一个正在加热的铁罐里。
林征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热。不是火焰灼烧的热,而是成百上千人挤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汗味、体臭、恐惧混杂在一起形成的,令人窒息的热。
他睁开眼,一片漆黑。
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绝对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眼睛睁着和闭着几乎没有区别。
他想动,但动不了。
身体被前后左右的人紧紧夹住,像沙丁鱼罐头里的鱼。胸口被挤压着,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力气。空气是污浊的,带着浓重的汗酸味、尿骚味,还有……死亡的甜腥味。
记忆在窒息中涌来:
周文彬。
三十四岁。
重庆本地人。
报社校对员。
已婚,有一个七岁的女儿。
现在和妻女一起困在较场口大隧道防空洞里。
已经困了三个小时。
时间:1940年8月。
地点:重庆较场口大隧道。
事件:日军对重庆的战略大轰炸,防空洞管理混乱导致窒息惨案。
林征——现在是周文彬了——艰难地转动脖子,在黑暗中寻找。
“文彬……文彬……”旁边传来妻子微弱的声音。
他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手很凉,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冰凉。
“慧兰?”他用重庆话回应。
“我……我喘不过气……”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林征想抬手搂住她,但手臂被挤得无法动弹。他只能用手指摸索着,找到妻子的手,紧紧握住。
“敏敏呢?”他问。
“在……在我怀里……”妻子说,“睡着了。”
睡着了?
林征心里一紧。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七岁的孩子睡着了,很可能不是真的睡着,而是……
“敏敏?”他低声呼唤,“敏敏?”
没有回应。
只有周围人群压抑的**、哭泣、咒骂、祈祷。声音混在一起,在密闭的隧道里形成嗡嗡的回响,像地狱的合唱。
防空洞惨案。
林征知道这段历史:1940年8月19日至20日,日军对重庆发动大规模战略轰炸。较场口大隧道防空洞因通风设备故障、管理混乱、超员严重,导致上万人在洞内窒息死亡。具体死亡人数至今仍有争议,最保守的估计也在两千人以上。
而他,现在就在这个死亡陷阱里。
周文彬的记忆碎片涌来:
傍晚,空袭警报响起,刺耳的声音划破重庆的夜空。
抱着女儿,牵着妻子,随着人流涌向防空洞。
洞口有宪兵把守,但人太多,秩序很快失控。
挤进洞里时,敏敏的鞋子被踩掉了,哭了一声。
然后灯灭了。
然后空气越来越稀薄。
然后……
三个小时。
在绝对黑暗和缺氧中,被困三个小时。
林征尝试深呼吸,但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抽干肺里最后一点氧气。胸口发闷,太阳穴突突地跳,头开始发晕。
缺氧的症状。
“开门!开门啊!”
前方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放我们出去!我们要闷死了!”
“救命——!”
但洞口的铁门紧闭。外面是日军的轰炸,里面是窒息的绝望。进是死,退也是死。
“文彬……”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弱,“我……我不行了……”
“坚持住,”林征握紧她的手,“很快就好了。”
这是谎话。
他自己也知道是谎话。
周文彬是个校对员,每天和文字打交道,最讲究准确。但现在,他必须说谎。因为真相太残酷:他们可能都会死在这里,死在自己修建的防空洞里,死在同胞的踩踏和窒息中。
“水……我想喝水……”旁边有个老人喃喃。
但没有人有水。进防空洞时太匆忙,谁也没带水。
林征感觉到妻子的手在慢慢松开。
“慧兰!慧兰!”他用力摇晃她的手。
“文彬……”妻子最后说,“照顾好……敏敏……”
然后,她的手彻底松开了。
林征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拼命挣扎,想要转过身去,但人群像一堵肉墙,把他死死固定住。他只能感觉到,妻子的身体正在慢慢滑下去。
“慧兰——!”
他的嘶吼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但很快被更多的哭喊淹没。
又一个生命消失了。
在这黑暗的、污浊的、没有尊严的地方。
林征大口喘气,眼泪流下来。不是悲伤的眼泪,是生理性的,因为缺氧和刺激产生的泪水。但他顾不上擦。
“敏敏……”他想起女儿。
他艰难地弯下腰——其实只是脖子前倾了一点——用脸去贴妻子的方向。黑暗中,他碰到了妻子散乱的头发,然后是……一个温热的小身体。
敏敏。
还活着。
她趴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但身体是温热的。
林征用尽力气,一点点挪动被夹住的手臂。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但他不在乎。终于,他的手碰到了女儿的后背。
小小的,瘦瘦的,七岁女孩的背。
他在女儿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没有反应。
又拍了两下。
“咳咳……”女孩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醒了。
“爸爸?”微弱的声音。
“敏敏,”林征说,声音嘶哑,“到爸爸这边来。”
他感觉到女儿在动,从母亲怀里一点点挪出来,钻进他和旁边人的缝隙,最后挤到他身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他。
“妈妈呢?”敏敏问。
林征沉默了两秒。
“妈妈累了,在睡觉。”他说。
这是第二个谎话。
敏敏不说话了,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腿。
林征弯腰,想把女儿抱起来,但空间太窄,根本抬不起手臂。他只能让女儿站在自己两脚之间,用身体为她撑出一点点空间。
周围的情况越来越糟。
缺氧已经让很多人失去理智。有人在疯狂捶打洞壁,有人在大声咒骂,有人在歇斯底里地笑,笑声在隧道里回荡,比哭声更可怕。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一个男人突然开始往前挤,用头、用肩膀、用一切能用的部位撞击前面的人。连锁反应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传递,整个隧道里的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动。
踩踏发生了。
“啊——!”
“别挤了!”
“我的孩子——!”
惨叫声、哭喊声、骨头断裂声、身体倒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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