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纸堆里的名字
第一章 故纸堆里的名字 (第2/2页)职业:新华日报社校对员
遇难时间:1940年8月20日
遇难地点:较场口大隧道
家庭成员:妻李慧兰(同难),女周敏敏(7岁,幸存?)
幸存?
周文彬的女儿敏敏,可能活下来了?
林征精神一振。
他继续搜索“周敏敏”相关信息。
在“重庆大轰炸幸存者口述资料”里,他找到一段2015年的采访:
受访者:周敏(女,1933年生)
采访时间:2015年8月
“……那时候我才七岁,和爸妈一起在防空洞里。人太多了,空气越来越少。爸爸把我护在怀里,对我说:‘敏敏,如果爸爸睡着了,你不要怕。要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后来爸爸真的睡着了,再也没醒。我被救出来时,手里还攥着爸爸的钢笔。”
钢笔。
林征记得,周文彬是个校对员,随身带着钢笔。
“要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这句话,周文彬在死前确实说了。
而现在,八十五年后的今天,林征坐在这里,正在“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这就是传承吗?
林征在文档里敲下:
幸存者:周敏(1933年生),现居重庆
遗物:钢笔(或存)
遗言:“好好读书,把今天的事写下来”
---
下午三点,阳光开始西斜。
林征已经找到了六个人的痕迹。
还有五个。
他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二十四岁,脸色苍白,眼圈发黑,眼睛里有很多二十四岁的人不该有的东西。
疲惫。沉重。还有……某种坚定。
他回到座位,继续。
---
第七份寻找:***
记忆信息:
·姓名:***(编号47)
·年龄:约20岁(1941年)
·籍贯:沈阳
·身份:731部队“马路大”(活体实验受害者)
·死亡:1941年12月4日,哈尔滨平房区
这个最难。
731部队的受害者,大多数连编号都没留下。
***在死前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可能永远只存在于他自己的记忆里。
林征能做的,只是在“日军731部队受害者考证(部分)”的文档里,添加一段:
编号47,原名***,约20岁,沈阳人
父刘富贵(拉洋车),母王秀英(洗衣),妹小娥(8岁)
1941年于沈阳街头被抓,送至731部队
经历27天活体实验后死亡
遗言:“我叫***……我爹叫刘富贵……我娘叫王秀英……我有个妹妹……叫小娥……”
这是最简短的记录。
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
第八份寻找:徐国强
记忆信息:
·姓名:徐国强(登记名AlfredChen)
·年龄:29岁(1942年)
·籍贯:广东台山,旅英华侨
·身份:英军华人劳工连司机
·死亡:1944年6月7日,诺曼底奥马哈海滩
华侨机工,有英文名,相对好找。
林征在“二战华人华侨参战史料库”里,找到了相关记录:
陈国强(AlfredChen),1915年生于广东台山
1930年赴英,1940年加入英军华人劳工连
1944年6月参加诺曼底登陆,负责物资运输
6月7日凌晨,于奥马哈海滩警戒时遭德军渗透小队袭击,阵亡
葬于法国诺曼底英联邦战争公墓
还有墓地。
这意味着,有人记得他。
林征在文档里补充:
墓地:法国诺曼底英联邦战争公墓
遗言:无(微笑望星空)
遗愿:老工人托付的照片(广州妻儿)
---
第九份寻找:沈默
记忆信息:
·姓名:沈默(代号鹰)
·年龄:26岁(1943年)
·籍贯:东北,流亡入关
·部队:国民革命军第74军57师狙击分队
死亡:1943年11月23日,湖南常德
常德会战的阵亡名单很详细。
林征很快找到了:
沈默,男,26岁,籍贯不详
74军57师狙击分队,代号“鹰”
阵亡时间:1943年11月23日
阵亡地点:常德城西巷战
确认击杀:42人(狙击记录)
死因: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确认击杀42人。
这是有记录的。
林征想起沈默临死前喊的那句:“常德——还在!”
现在常德确实还在。
而且很美。
他在文档里敲下:
遗言:“常德——还在!”
象征:鹰(狙击手代号)
---
第十份寻找:陈阿福
记忆信息:
·姓名:陈阿福(AlfredChen同名?)
·年龄:29岁(1944年)
·籍贯:广东台山
·身份:英军华人劳工连工人
·死亡:1944年6月7日,诺曼底奥马哈海滩
等等。
陈阿福和徐国强……是同一个人?
林征愣住了。
他重新核对记忆。
徐国强:司机,开卡车的。
陈阿福:工人,搬物资的。
但都是华人劳工连,都是诺曼底登陆,都死在奥马哈海滩。
会不会……是记忆出了错?
或者,历史本就是如此——很多华侨用的都是类似的名字(国强、阿福、阿财),很多人在档案里只留下一个英文名。
林征决定暂时搁置这个问题。
他在文档里标注:
需进一步考证:陈阿福与徐国强是否为同一人
或为记忆融合所致
---
第十一份寻找:王小栓
记忆信息:
·姓名:王小栓
·年龄:16岁(1945年)
·籍贯:黑龙江虎林
·身份:伪“满洲国”军新兵(被抓丁)
·死亡:1945年8月14日,虎林中苏边境
这是最后一份。
战争结束前最后一刻的死亡。
林征在“苏军八月风暴行动阵亡者名单(中方)”里寻找。
没有王小栓。
因为他是伪军,可能不算“阵亡”,只是“死亡”。
他又搜索“虎林,1945年,平民死亡”。
在一份地方文史资料里,他找到这样一段:
“……1945年8月14日,苏军攻至虎林。当地伪军一部被留下阻击,多为抓丁新兵。战至傍晚,日军下令停战,但部分苏军士兵因语言不通,误杀已放下武器之伪军士兵。据幸存者回忆,死者中有一王姓少年,年仅十六,战前在家采蘑菇。”
王姓少年。
十六岁。
采蘑菇。
就是他了。
林征在文档里敲下最后一段:
无名少年,王小栓(口传名),16岁,虎林人
1945年8月14日被抓丁入伍,同日于停战后被误杀
遗言:无(微笑望夕阳)
遗愿:回家喝娘做的蘑菇汤
---
下午五点,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
林征保存文档,关掉电脑。
他坐在那里,很久没动。
窗外,夕阳西下,整个北京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
他完成了。
十一份寻找,十一份记录。
虽然很多只是碎片,很多只是“可能”,但至少,他为他们留下了点什么。
在纸上。
在电子文档里。
在即将成书的《山河故我》里。
他收拾好东西,走出阅览室。
走廊里,一个白发老者正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地方志。
擦肩而过时,老者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
“年轻人,你在找什么人吗?”
林征停下脚步。
“您怎么知道?”
“眼神。”老者笑了,皱纹舒展开来,“只有找人的时候,才会有那种眼神——像在黑暗里摸东西,摸到了,又怕摸到的不是自己要找的。”
林征沉默。
“找到了吗?”老者问。
“找到了……一些。”林征说,“但可能永远找不全。”
“正常。”老者点头,“历史就是这样。我们能找到的,永远只是碎片。但碎片也是光,照一点,是一点。”
他说完,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
林征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问:
“您……也在找人吗?”
老者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里的地方志:
“我父亲。1937年,南京。我那时候三岁。”
说完,他拐进另一条走廊,消失了。
林征站在原地。
走廊尽头,窗外的夕阳正沉入地平线。
他想起了王小栓最后看见的夕阳。
想起了周文彬让女儿好好读书。
想起了陈树生教孩子认字。
想起了所有那些死去的人,最后看见的光。
现在,那光落在他肩上。
很轻。
但很重。
他深吸一口气,走出图书馆。
街灯次第亮起,城市的夜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