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大营的土
第二章 北大营的土 (第2/2页)“他说,他那个堂弟张二狗,死的时候可能都不知道为啥死。就知道鬼子来了,要跑,跑不掉,就死了。像只蚂蚁,被人一脚踩死了,连声儿都没有。”
林征的手指握紧了茶杯。
烫,但他没松开。
“那您父亲……找到‘为啥’了吗?”他问。
“找到了。”老人说,“他说,是在长沙会战的时候。他们连守一个山头,守了三天,死了一大半。最后一天晚上,月亮很大,他趴在战壕里,看着山下的鬼子阵地。突然就想明白了——”
老人停下来,喝了口茶。
林征等着。
“他说,他不是为了什么‘国家’、‘民族’这些大词打仗的。他就是想,如果他不在这儿挡着,鬼子就会冲过去,冲到后面的村子里。村里有老人,有孩子,有像他爹娘一样的庄稼人。他挡在这儿,那些人就能多活几天,多跑远一点。”
“就这么简单。”老人说,“为了保护身后的人。哪怕只能保护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
林征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想起了陈树生,那个八路军战士,用身体保护孩子。
想起了周文彬,那个校对员,在防空洞里护着女儿。
想起了徐国强,那个华侨司机,在缅甸掩护战友撤退。
都是为了保护身后的人。
最简单的理由。
最沉重的选择。
“您父亲……后悔过吗?”林征问。
“后悔?”老人想了想,“他说过,后悔没多读点书,后悔没早点娶媳妇,后悔没给爹娘养老送终。但没后悔参军打仗。”
“为什么?”
“因为他说,如果他没参军,没在那儿挡着,可能死的就是别人家的爹娘,别人家的孩子。”老人说,“他死了,至少知道为啥死。他堂弟张二狗死了,连为啥死都不知道,那才叫冤枉。”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林征心里。
他想起了***,那个731部队的受害者,死前连名字都快被抹去了。
想起了王小栓,那个停战后被误杀的新兵,到死都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还有那八十九万死在黄河洪水里的无名灾民。
他们连“为啥死”都不知道。
这才是战争最残忍的地方——它不仅剥夺生命,还剥夺死亡的意义。
“小伙子,”老人看着林征,“你写书,要把这个写进去。战争不是英雄史诗,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糊里糊涂地死,糊里糊涂地活。但就在这糊里糊涂里,他们做出了选择——站在那儿,挡着,不退。”
林征点头。
他会的。
他一定要写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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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持续到中午。
老人留林征吃饭,简单的家常菜:米饭,炒白菜,一小碟咸菜。
吃饭时,老人突然说:“我父亲临死前,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死了,把我埋在这片地里。我堂弟的魂还在这儿飘着呢,我陪陪他。’”
林征停下筷子。
“所以您父亲……”
“就埋在小区后面的小山上。”老人说,“没立碑,就一棵松树。我每年清明去扫墓,烧点纸,跟他说说话。”
饭后,老人带林征去了那个小山。
其实不算山,就是个小土坡,在小区后面,被开发商保留下来做了绿地。坡上确实有棵松树,很老了,枝干遒劲。
树下有一小块平整的地方,没有坟包,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围成一个圈。
“就在这儿。”老人说,“跟这片土地埋在一起了。”
林征站在树下。
四月的风从松针间穿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叹息,也像低语。
他闭上眼睛。
想象1931年9月18日的夜晚,这里的样子:营房,土墙,奔跑的士兵,枪声,火光,死亡。
想象张二狗死在这里,血渗进泥土里。
想象八十年后,这片土地上长出了高楼,住进了人,有了孩子的笑声。
土地还是那片土地。
但人已经换了几茬。
“您说,”林征睁开眼睛,“如果张二狗活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样?”
老人想了想:“可能会像我父亲一样,打完仗,回家种地,娶媳妇,生孩子,老了看着孙子孙女在楼下玩。平平常常过一辈子。”
平平常常。
这四个字,对张二狗来说,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
对千千万万死在战争中的人来说,都是奢望。
林征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他站在这里,呼吸着和平年代的空气,享受着张二狗们用生命换来的日常,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能让他们复活。
不能让他们吃上一口白面馍。
不能让他们看见今天的太平盛世。
他只能写。
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让后来的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这样活过,这样死过。
这有什么用?
不知道。
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总比让他们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要好。
“谢谢您。”林征对老人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该我谢你。”老人说,“谢谢你愿意听,愿意记。我父亲的故事,我堂爷爷的故事,能在你书里活下来,我就知足了。”
两人走下山坡。
回到小区门口时,那个追皮球的小女孩跑过来,拉住老人的手:“爷爷,回家吃饭了!”
“哎,好。”老人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对林征说,“我孙女,四岁了。”
林征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没有战争的阴影,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属于四岁孩子的、纯粹的好奇和快乐。
这就是意义吧。
张二狗们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眼睛。
“再见。”林征说。
“再见。”老人牵着孙女的手,慢慢走远了。
林征站在石碑前,又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手机,给陈墨发了条消息:
“找到了第一个人的痕迹。张二狗,有亲人记得。但心情很复杂——我们站在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土地上,过着他们永远过不上的生活。这种愧疚感,该怎么写进书里?”
几分钟后,陈墨回复:
“就照实写。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当时的死亡,更在于后来的对比——死者永远停留在苦难里,而生者却在享受他们用命换来的和平。这种对比本身就是一种控诉。”
林征收起手机。
控诉。
他不想要控诉。
他想要……理解。
理解那些死者为什么要死。
理解那些生者为什么要活。
理解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以及这一切如何塑造了今天。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碑,转身离开。
走到路边等车时,他回头。
看见那个老人站在自家阳台上,正朝他挥手。
他也挥手。
车来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
司机问:“去哪儿?”
“火车站。”林征说,“买最近一班去沧州的车票。”
下一个。
赵铁山。
那把祖传的大刀,还在沧州文化馆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