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血脉记忆 第五章:地火
第三卷:血脉记忆 第五章:地火 (第2/2页)太过真实。真实到令人窒息。
“我认为效果过于强烈了,超出了教育和警示的必要范围。”一位心理专家最先发言,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这种强烈的感官和情绪冲击,可能对部分观众,特别是青少年和心理承受能力较弱者,造成急性应激反应甚至创伤后遗症。历史教育需要理性思考的空间,而不是单纯的感官轰炸。”
一位中学历史老师点头赞同,但语气复杂:“作为教育者,我理解这种震撼的必要性。我们平时在课堂上讲‘圆明园被烧’,学生可能很难有切肤之痛。但这个体验……太痛了。我担心的是,过度的痛苦会不会导致麻木,或者引发单纯的仇恨情绪?我们需要配套的、深入的历史背景讲解和心理疏导环节。”
但也有测试者持不同意见。一位退伍老兵抹了把脸,红着眼睛说:“痛就对了!我们的先辈经历的,比这虚拟的体验痛一千倍、一万倍!现在的年轻人太安逸了,不知道什么叫国破家亡,什么叫文明被践踏!就得让他们这么痛一次,才知道今天的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才知道有些东西,必须用生命去捍卫!”
陈思源和沈教授作为项目代表,静静听着各方意见。他们早有预料。
“感谢各位的反馈。”陈思源开口,“‘圆明园之火’的设计初衷,的确不是为了舒适的体验。它就是要制造一种‘不适感’,一种无法回避的‘痛感’。因为我们相信,对那段历史,仅有理性的认知是不够的,必须有一定的情感冲击,才能形成深刻的记忆和认同。”
他调出后台数据:“我们在体验过程中设置了多处‘暂停点’和‘导览提示’,观众可以随时暂停,获取详细的历史背景、文物介绍、以及关于掠夺者、反抗者和后续影响的多元视角信息。体验结束后,有专门的‘静思室’和经过培训的辅导员,引导观众进行讨论和情绪疏导。我们并非放任观众沉浸在痛苦中,而是希望通过这种强烈的初体验,激发他们主动探索、深入思考的意愿。”
沈教授补充道:“关于观众承受力,我们会严格进行年龄和心理筛查,提供不同强度版本的选项。但我们坚持认为,适当强度的情感体验,是完整历史教育不可或缺的一环。关键在于体验后的引导和升华。我们要问观众的不仅是‘你痛不痛’,更是‘你为什么痛’、‘这痛从何而来’、‘我们如何不让这痛重演’。这才是‘血脉记忆’的真谛。”
讨论持续了很久。最终,项目组决定对体验进行微调,强化背景信息嵌入和出口疏导,但保留其核心的震撼力。他们知道,展现伤疤必然伴随争议,但遮掩伤疤,只会让遗忘来得更快。
地火在历史深处燃烧过,留下了永恒的灼痕。
地火也在今人的心中奔涌,寻求着理解与出路。
【历史闪回线】
清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山东莱州。
烈日炙烤着龟裂的土地。官道旁的村庄,死气沉沉。村口的柳树耷拉着焦黄的叶子,树下的水井早已干涸。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光着身子,茫然地坐在尘土里。
一队穿着号褂、拖着“勇”字的清兵,在一个尖嘴猴腮的师爷带领下,凶神恶煞地闯进村里。师爷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扯着嗓子喊:“县尊老爷有令!庚子赔款,分摊到户!按田亩、丁口计征!限期三日,缴清‘洋捐’!逾期不交,枷号示众,田产充公!”
村民们闻声,从破败的茅屋里钻出来,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一个老汉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老爷!行行好!去年大旱,颗粒无收,今年开春又闹蝗虫……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钱交捐啊!”
“没钱?”师爷三角眼一瞪,“那就拿粮食顶!拿牲口顶!再不行,拿人顶!去修铁路、挖矿山,给洋人干活抵债!”
几个兵丁如狼似虎地冲进几户看起来稍好的人家,不顾妇孺哭嚎,抢出仅存的几袋糠麸、一只瘦骨嶙峋的母鸡。反抗的男主人被枪托砸倒,头破血流。
“老天爷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个老妪捶胸顿足,“朝廷打不过洋人,割地赔款,凭什么让我们老百姓来填这无底洞啊!”
类似的场景,在《辛丑条约》签订后的中国北方数省,每天都在上演。四亿五千万两的巨额赔款,像一座大山,被清廷层层分解,最终压在最底层的农民、手工业者和小商人身上。原有的田赋、厘金已经不堪重负,再加上各种名目的“洋捐”、“新政捐”、“练兵捐”……民生疾苦,达到了顶点。
莱州城外的义冢,新坟每天都在增加。饿死的、病死的、被逼自尽的……无人收殓的尸骨,被野狗拖曳。
而在莱州城内一处僻静的客栈里,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盏油灯,低声而激烈地交谈着。他们有的是本地的落魄秀才,有的是从省城回来的新式学堂学生,还有两个是走南闯北的商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叫赵声的年轻人,面容清瘦,眼神却如火焰,“朝廷已是洋人朝廷,官吏尽是虎狼之吏!他们把咱们中国人的血,一滴滴榨干了去喂洋人!看看外面的百姓,都快成人干了!”
“可是……能怎么办?”另一个年轻人声音沮丧,“太平天国、捻军、义和团……哪个成了?还不是血流成河,百姓更苦。”
“此一时,彼一时!”赵声压低声音,“我前些日子去天津,见到一些从日本、上海回来的志士。他们说,西方有‘民主’、‘共和’之说,国家非一人一姓之私产,乃全民之公器!要救国,非得唤醒民众,推翻这腐朽朝廷,建立新国家不可!”
“民主?共和?”客栈老板,一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中年人,捻着胡须,“听着是好……可咱们这地方,老百姓字都不识几个,怎么懂这些大道理?”
“所以要先办报!办学堂!”赵声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革命军》三个字,“这是邹容兄弟写的,用白话文,句句泣血,字字如火!我们要把它传出去,让更多人看到,听到!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不是命该如此!我们可以改变!”
油灯的火苗,在几个年轻人灼热的眼神中跳跃着。窗外,是沉沉的黑夜,是官吏催逼的呼喝,是百姓无助的哀泣。
但在这间小小的客栈房间里,一粒微弱的火种,已经点燃。
它还很弱小,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但它燃烧的,是不再甘于被奴役、被榨干的愤怒,是对一个崭新未来的模糊憧憬。
这粒火种,将和无数在同时代中国各地悄然点燃的类似火种一起,在未来的岁月里,汇聚成燎原之势。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
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只是此刻,在1902年山东莱州这个饥荒与压迫的夜晚,那地火还只是深埋于几个年轻人心底的、滚烫而微弱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