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入梦(上)
第638章 入梦(上) (第2/2页)“我们在西域,纵马、护行、杀人、喝酒,从来没有一个个体。一个人,就是整个士族。整个士族的荣辱,就是每一个人的荣辱。我们一起生,一起死,一起大口吃肉,一起分最后一碗水。你可能无法体会这种活法,”
风铃顿了顿,看着李幼白,“但你肯定清楚一个道理,离开狼群的孤狼,是没法和天地风雪对着干的。最后,只会在哪一次狩猎中,孤零零地死去。”
李幼白缠好最后一圈,打了个漂亮的结。
她凝视着那截断臂,伸出手指,轻轻地在伤口上方抚摸着,一股温润的气息,随着她的指尖,缓缓渗入风铃的皮肉,那是天书之力在为她复苏生机。
她的声音,也变得如一江春水般柔和:“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后悔。”
风铃伸出仅存的右臂,一把抓住了李幼白的手。
她的手心很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肃然道:“我们这个种族,骨子里就没刻过‘后悔’这两个字。我们杀人,也被人杀,技不如人,死了活该。被人阴了,那是我们自己不够谨慎,怨不得别人为何不对你手下留情。人这一辈子,要走的路,要遇见的人,要流的血...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不都叫命中注定吗?”
李幼白听着她这番话,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摇摇头,想把手挣脱出来,“听你这口气,看来是死不了了。估摸着燕寒川也不会再让你上阵,你且安心歇着。军中药草不多,省着点用,你的伤势底子好,慢慢养着就是。我就不多给你浪费药了...”
风铃没松手,反而手腕一用力,想将李幼白往自己怀里带。
这一下,是她最后的任性。
李幼白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翻手腕,轻轻搭在风铃的手臂上,只用巧劲一拨,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推开了。
武功本就不及李幼白,如今又少了一条手臂,更是天差地别,风铃只觉得右臂一麻,那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力气,就这么散了。
“不要再任性了。”
李幼白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她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裳和额前散落的青丝,很认真地看着风铃,说道:“我说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也不是非我不可。我们萍水相逢,是缘分,你又何必强求。”
风铃沉默了片刻。
她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着,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笑了起来:“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道理可讲。就像你那么喜欢那个叫苏尚的,我又为什么不能这么喜欢你。再说了,这天底下,怕是也难找出第二个比你更好看的人了。你就当我,是喜欢你的脸,馋你的身子,不也挺好?”
“你这小姑娘...”
李幼白顶着一张十几岁的脸,却用很老成的口气念叨了风铃一句。
她别过头去,看向远方燃烧的山峦,目光有些犹豫,片刻后,她又转回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轻声说:“要是我们都能活下来,再说这件事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铃声也渐渐远了。
风铃没有挽留。
秋日的阳光穿过稀薄的烟尘,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点点暖意,她看着李幼白远去的背影,千娇百媚地笑出了声。
她知道,李幼白这是服软了。
这可真是件难得的事,稀罕得像是在沙漠里看见了蔚蓝的大海。
机关城,中枢
光影摇曳。
墙壁上嵌着的琉璃镜面,反射着跳动的火光,将老鬼那枯瘦的身影,在墙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立于一张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断水涯的复杂地形被精妙地微缩复刻。无数代表着兵力的小旗,正在被一只只干瘪得如同枯枝的手,迅速地挪动着位置。
“火势渐小,秦军要攻了。”
墨子的声音很沉,像是从胸膛里磨出来的。他站在一旁,腰间那柄通体漆黑的非攻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黯淡无光。“这一次,非同以往。秦国的顾铁心,在其列。我们...怕是守不住了。”
他看着沙盘上,那些代表着墨家弟子数十年心血的防御工事,被老鬼的手指轻易地抹去,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但终究,他没有开口阻止。
“顾铁心来与不来,此战,我们能赢的把握本就不多。”
老鬼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平直得像一杆秤。“为墨班大师他们拖延了数月,如今城中还剩下一万两千多能战之人。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历经数月的攻防,败局虽定,却也让他摸清了秦军的底。
燕寒川组建的这支大军,实力比之白莽的主力,要差上太多。若非有公输家那些不讲道理的火炮兵器,他自信还能再拖上几个月。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
这些年,魏国故步自封,而秦国,即便内里有些虚浮,也仍旧是当世强国,使得公输家的火器机关术一日千里。
这一点,魏国拍马也赶不上。
“在机关城,做最后一轮抵抗。”老鬼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着主城的位置,重重一点。“而后,便撤吧。”
败局已定,保存火种,是眼下唯一的选择。这是他的判断,也是墨子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就在此时,一道青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指挥室的门口。
她像是凭空从光影的缝隙里走出来的。
来人身着朴素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尘,面容清丽,一双眼睛宁静得像山中古潭,与周遭这股肃杀仓皇的气氛,格格不入。
“道家,庄晓梦,奉师命前来。”
她的声音,如山间清泉,叮咚一声,便洗去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听闻西路有恶兽将至,特来相助。”
老鬼挪动旗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恶兽?”
“一头被杀气喂养长大的疯兽。”
庄晓梦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之上,秦军那面代表着西路主力的黑色大旗上。“若任其入山,九曲岭,亦非安土。”
她继续说道,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数月来,中路白莽大军看似凶猛,实则打得颇为保守。我们许久未曾见到伏念前来送信,小司与家师推断,公输家与顾铁心,很可能已至西路,欲行强攻之事。故而,晓梦领命而来。”
百年前,道家也曾是诸子百家中的名门大派。自与阴阳家分裂之后,便不复往日荣光。
修道之人,于武道一途,多走内家门路,进展缓慢,多年来也无惊才绝艳之辈出世。
又遭秦朝打压,即便如今加入了反秦联盟,得了些江湖上的声援,其根本实力也未曾改变,反而引得秦国对那些留在秦境的道家学子,痛下杀手。
与阴阳家信奉的天命难违不同,道家更讲究人与道法共荣天地,追寻自然。
秦国所为,人神共愤,早已打破了人与自然间的平和,道家向来与世无争,却终究被卷入了这大争之世。
“顾铁心乃大秦第一高手,九品武皇境。”墨子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道姑,沉声问道:“不知道长,有几成胜算?”
庄晓梦轻摆拂尘,丝绦飘动。
她的眸光,从始至终都那般平静,那般专注。听了墨子的询问,她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了顾铁心的模样,缓缓道:“轮道而行。胜负成败,只看她顾铁心,能否勘破自己的心。”
兴许是觉得这话太过玄妙,她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将事情拉回了眼前的沙盘上。
“此行,我带来了五百魏国精锐。如今秦军兵临城下,不知鬼先生,作何打算?”
“最后顽抗。”老鬼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直,“而后,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