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诏书
第六百七十五章 诏书 (第1/2页)顾怀抬步。
靴底踏在北平城下坚实而冰冷的青石御道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一声轻响。
“咚。”
一步。
万籁俱寂中,这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荡开了凝固的水面,左侧文官队列里,须发皆白的各位阁老尚且没有动作,身着绯袍的几位六部尚书,已经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认了命,猛地一撩袍袖,潮水般轰然拜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臣等--恭迎靖王殿下凯旋!殿下荡平北虏,功盖寰宇!臣,为殿下贺!为大魏贺!为天下贺--!”
“咚!”
如同点燃了引信,文官堤坝轰然崩塌!绯青绿各色官袍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麦浪,层层叠叠,以六部尚书为原点,潮水般向前方那道玄青身影伏倒。额头撞击石板的声音沉闷而密集地响起,汇聚成一片压抑的轰鸣。
“恭迎殿下凯旋!殿下功盖寰宇--!”
“为殿下贺!为大魏贺!为天下贺--!”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拔地而起,冲散了凝固的死寂,震得城门楼上的瓦片都似乎在嗡嗡作响,无数头颅低伏,脊背弯曲,朝着御道中央那缓步前行的身影,献上最隆重的朝拜。
拜的不是人,而是这份北伐灭辽,一统天下的泼天功劳。
这些人里,或许有人与顾怀有新仇旧怨,也或许有人因顾怀而被提拔,甚至有人上奏折骂顾怀骂了几年--但无论如何,在今日,在此刻,当荡平北疆的靖王回到这座他亲自命名,定为新都的城池,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每一个人都会诚心实意地,为他俯首。
因为就算是政敌,亦或是嫉妒、排斥、忌惮等等情绪,这些人,都是魏人。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之后也许还有人干,也许干的人还不少,但起码在这一刻,在这片顾怀率军收复的土地上,没有哪个官员能不由衷感叹,他们眼前的这个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平定了天下。
相比之下将士们的情绪就要简单直接多了。
右侧,武勋与禁军的堤坝依旧沉默如铁,顶盔贯甲的将领们,按着腰刀的手纹丝不动,只有那份锐利外带着柔和、崇敬、钦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顾怀的脚步,当顾怀的视线扫过他们时,队列最前方,当初曾经与顾怀只一面之缘,便在朝中为他遮风挡雨的几位老将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刀锋直指苍穹。
“锵--!”
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整齐划一地炸响!如林的刀枪剑戟瞬间高举,冰冷的锋刃在春阳下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林!甲叶铿锵碰撞!
“大魏--万胜!!!”
“靖王--万胜!!!”
比文官更雄浑、更暴烈、更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声浪直冲云霄,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气息,瞬间压过了文官的颂贺!那是军人对统帅最直接、最狂热的拥戴!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数年血战的血火与风霜!
“万胜!万胜!万胜--!!!”
城外,早已被肃清戒严的官道两侧,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此刻终于被这震天的吼声点燃!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洪水,轰然爆发!
“靖王爷!是靖王爷回来了!”
“王爷灭了辽狗!王爷万岁!”
“老天爷开眼啊!太平了!终于太平了!”
“王爷千岁!千千岁!!!”
狂热的呼喊、激动的哭泣、语无伦次的嘶吼、妇人怀中婴孩被惊起的啼哭...无数声音汇聚成一片混乱而炽烈的巨大声浪,如同沸腾的海啸,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北平城巍峨的城墙,无数手臂挥舞着,无数头颅向着御道尽头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拼命探伸、叩拜!这一刻,什么礼法规矩,什么帝王威严,都被这发自肺腑的、对终结百年战乱、带来太平曙光的英雄最朴素的狂热所淹没!万民朝拜,民心所向,煌煌如日!
顾怀的脚步依旧沉稳,一步一步,踏着脚下伏倒的脊背和山呼海啸的声浪,走向那一点明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倒映着眼前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致繁华与喧嚣,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山林里,那个满身泥泞、茫然四顾的落魄少年,御道很长,长得仿佛走了好些年;御道又很短,短得几步便已来到尽头。
赵吉脸上的笑容愈发轻松灿烂,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身后那架静静停驻、由八匹通体雪白神骏龙驹牵引、饰满蟠龙金纹、华贵威严到极致的巨大龙銮。
鎏金的车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铺着厚厚明黄锦褥、宽敞得如同移动宫室的空间。
“叔父,”赵吉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顾怀耳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请随朕登銮。”
顾怀的目光在赵吉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銮,最后,他微微颔首,松开了莫莫的手,一步踏上了那铺着厚厚绒毯的车辕。
当他玄青的身影完全没入那金碧辉煌的车厢,鎏金车门缓缓合拢的刹那--
“万岁!”
“万岁!”
“万岁--!!!”
城上城下,文武军民,山呼之声,直裂苍穹!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席卷过北平城的每一块砖石,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与一个崭新纪元的轰然开启!
龙銮内部宽敞得惊人,熏着极淡的龙涎香,明黄锦褥触手温软,四壁包金嵌玉,极尽奢华,巨大的车窗垂着细密的金丝帘,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声浪,只透进朦胧的光线,将车厢内映照得一片柔和静谧。
赵吉紧跟着顾怀上了车,在顾怀对面的锦褥上坐下,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座位里,那身沉重的龙袍似乎也卸去了无形的枷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是心愿落地的踏实。
“总算把您盼回来了,叔父。”赵吉笑道。
顾怀靠坐在柔软得几乎将他包裹的锦褥中,目光却落在车壁繁复冰冷的蟠龙金饰上,指尖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金丝楠木车壁。
“有这么害怕我跑么?”他也笑了起来。
“的确是有些害怕叔父你不回来了...”
“确实想过,大概就是走到蜀地的时候,”顾怀说,“想着辽国反正已经灭了,天下这么大,一隐姓埋名,过去的日子就再也追不上我,而覆灭辽国的声势足够你坐稳这个位置,再过个几年,有我没有我,都一样。”
赵吉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他对上了顾怀的眼睛:“那叔父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很久以前我一直觉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很扯淡,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顺应自己本心活一次的资格,没有人能强行要求一个人做什么,”顾怀淡淡开口,“但现在又觉得,这句话也有几分道理--我倒不是在说自己的能力有多强,只是因为我懂的事情要比很多人多一些,所以如果我坐上那个位置,这个帝国、这个民族会少走很多弯路,我当然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去管隐居山林,但那样的话也许过些年世道再次陷入死水一般的沉凝,我会后悔。”
赵吉安静地听着,片刻后,他说:“其实我也有想过的。”
“想过什么?”
“想过如果叔父不回来,就算我再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也不会让叔父的心血毁于一旦,”赵吉说,“叔父能为了让我过上自由的日子,能为了这江山接过这种责任,那么我当然也可以为了叔父,去承担那原本就属于我的担子,如果迟迟没有叔父回京的消息,那么我会学着叔父你的样子,记得叔父你的教诲,然后做个好皇帝--但或许我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叔父你能做到的事情。”
“这些话确实让我好受了很多,”顾怀轻轻点头,“但既然我已经回来,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
车轮开始平稳地滚动,巨大的龙銮在八匹龙驹的牵引下,沿着空出的御道,缓缓驶向深宫,车外山呼万岁的声浪被精良的车壁隔绝了大半,只余下沉闷遥远的回响,如同遥远的潮汐。
“杨首辅的告老奏折...前些日子到了京城。”
“批了么?”
“批了,”赵吉点头,“如此一来,诸位阁老都入了北平,汴京便彻底成为陪都了。”
“幕府并入朝廷的进程如何?”
“朝廷六部已经接手北境政务,之前的幕府官员都已经批了朝廷官职。”
顾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声势造得实在够足,”安静了片刻,顾怀看向窗外,又开口道,“天子携文武百官出城相迎,万民朝拜,连龙銮都备好了,看来这几个月,北平城里很热闹?”
赵吉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叔父猜错了,何止是热闹?简直是开了锅。”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我从江南回到北平的时候,各种风声就压不住了,卢老那边在辽境推行‘军功授田令’,效果惊人,捷报传回,更是火上浇油,朝野上下,明里暗里,都在盯着两个字。”
顾怀的神情看不出喜怒:“禅让。”
“是的,”赵吉继续道,“禅让的诏书,其实...礼部那边,私下里已经拟好了三稿,只是,百官的嘴,终究还是要堵一堵、顺一顺的,尤其是几位前朝老臣,还有那些自诩清流、满口圣贤文章的...”他撇了撇嘴,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很明显。
顾怀的目光从车壁上收回,落在赵吉年轻却已显出几分沉稳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堵嘴?顺气?他们骂什么?骂我顾怀是王莽再世,欺负孤儿寡母,行那篡逆之事?”
赵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的确是有这样的骂声...可骂得最狠的那几位,翰林院的周学士,御史台的李老大人,还有那位整天把‘礼崩乐坏’挂在嘴边的王阁老...他们府上的管家,最近可都忙得很,深更半夜往各位官员府上跑得勤快着呢!怀里揣着的,可都是墨迹未干的‘劝进表’!遣词造句,一个比一个肉麻,一个比一个赤胆忠心!”
顾怀嘴角也勾起笑容:“...劝进表么?嘴上骂得狠是为了尽忠,串联劝进是为了前程,的确不矛盾,看起来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态度了,只是那少部分的死心眼,还是少不了的...也罢,既然我选择了回来,那么这场大戏,就是避免不了的。”
他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透过细密的金丝帘缝隙,能看到巍峨宫墙的暗影飞速向后掠去,春风,带着宫苑深处新裁柳枝的嫩绿气息,顽强地钻过帘幕的缝隙,拂面而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勃勃生机。
车外,山呼万岁的余音似乎还未散尽,车内,却已是一片关乎天下归属的寂静波澜。
......
龙銮平稳地驶入深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万民的喧嚣彻底隔绝,不久,一道盖着天子宝玺、由内阁诸位阁老亲自署名的诏令,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从北平紫禁城中飞驰而出,传檄四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冲龄,嗣守鸿基。赖皇天眷佑,祖宗庇荫,并仰靖王顾怀忠勇睿智,外御强虏,内安黎庶,终克复上京,殄灭大辽,雪百年之耻,开万世太平!此诚不世之功,乾坤再造!今北疆底定,海宇粗安。为酬殊勋,彰天德,并敬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兹定于三月十五,吉日良辰,躬谒太庙,行献俘大礼,以慰先灵,以昭盛烈!着令各州府主官、戍边大将、有功勋臣,接旨之日,星夜兼程,驰驿入京,共襄盛典,同沐荣光!钦此!”
这道诏书,明面上是庆贺灭辽大胜,告慰太庙,召集天下重臣共襄盛举,然而,“酬殊勋”、“彰天德”、“共襄盛典”这些字眼,落在天下有心人眼中,无异于一道再清晰不过的信号--那场酝酿已久、关乎神器归属的风暴中心,就在这太庙献俘的“盛典”之上!
果不其然,诏书一下,天下动荡。
它所激起的涟漪,首先在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北平城蔓延开来,渗透进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市井烟火之中。
西城,靖安坊,羊汤面摊。
“听说了吗?靖王爷要当皇帝啦!”一个刚从码头卸完货的力夫,顾不上满头大汗,捧着粗瓷海碗,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羊汤,烫得龇牙咧嘴,却压不住满脸的兴奋,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