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心在深山
第544章 心在深山 (第2/2页)属官冷汗直冒的记下郭崇韬的判例,哪怕只是对三司的建议,但也足够栎阳县伯去爵留职了。
纵使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官如此铁面,但每每见到他处置这些勋贵,属官却还是忍不住心虚。
这些日子里,无数勋贵高官向郭崇韬求情,但他不仅驳回了所有求情,更是下令深挖细查,将许多试图掩盖的陈年旧案、官官相护的勾当一并掀出。
一时间,东畿官场人人自危,郭崇韬“郭阎王”的名号不胫而走。
他的名号不断传播,但名号背后却是无数勋臣高官倒下而成的台阶。
勋臣官员们面对这巨大的压力,最终还是忍受不住,于庙堂上彻底爆发。
“陛下!殿下与郭舍人于东畿、陇右等地推行京察,本为肃清吏治,臣等竭诚拥护。”
“然其手段酷烈,罗织罪名,广事株连。”
“京察官吏所到之处,官署瘫痪,人心惶惶,几致民怨沸腾!”
“更有甚者,不教而诛,对待勋旧之后如对仇寇,寒了天下功臣之心!”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暂缓京察,召回殿下,另选仁厚大臣主持此事!”
四月初二的乾元殿常朝上,随着作为宰相的崔恕硬着头皮开口,他的话如同掷出信号,使得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臣附议!京察岂能如此操切?”
“郭舍人分明是借机泄私愤,打击异己!”
“严舍人阴刻,为之谋划,亦是帮凶!”
群臣弹劾的矛头,清晰地指向了东宫一系,各种诬陷之言层出不穷,听得人头晕脑胀。
面对群臣激奋,金台上的刘继隆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使得群臣无法窥知其内心所想。
眼见崔恕发难,郑畋与萧沟选择沉默,而五军都督府中的曹茂则是奋力反驳:“荒谬!”
“京察查出的皆是触目惊心之实据,贪墨数额巨大,民愤极大!”
“某亦是勋贵,但若是只因涉及勋贵,便可法外容情,那要《律法》还有何用?”
“诸位臣工此刻言殿下操切,然众多官吏贪墨之时,又为何不觉操切?!”
见曹茂开口,支持刘烈的不少官员也纷纷开始表态。
一时间,朝堂上顿时吵作一团,群臣围绕着正在发生的京察,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交锋。
面对他们的争吵,刘继隆用余光瞥向了张昶、马成、斛斯光、安破胡等人。
他们大多沉默,而沉默的原因刘继隆也清楚。
他们的性格多少有些问题,面对老部下的求情,多少有些拉不下脸来。
眼下他们没有落井下石便已经不错了,自然是做不到帮刘烈说话。
面对他们的这般举动,刘继隆只感到深深的疲惫袭来。
这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的劳累,而是源于帝王心术的权衡。
弹劾是表象,真正较量的是人心与利益。
想到此处,刘继隆缓缓起身,这让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的身上,争论声骤然消失。
对于群臣的目光,刘继隆平静且疲惫的扫过群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京察之事,朕已知悉;诸卿之意,朕亦明了。”
“然国法如山,贪腐乃国之蠹虫,岂能因涉及何人而废弛?”
“太子与诸臣,乃奉旨办事。”
“其所查所办,皆需以《大汉律》为准绳,以实证为依据。”
“汝等若是以为太子严苛法办,便拿出证据反驳,而不是逞口舌之利。”
刘继隆话音落下,随即便走下了金台,而鸿胪寺卿的官员见状,当即唱礼:“趋退!”
“万岁、万岁、万岁……”
崔恕等人十分不甘,而曹茂则是冷哼拂袖而走。
马成、张昶、斛斯光、安破胡等人安静离去,其余大臣则是针锋相对,各自散班。
群臣散班过后,显然氛围三派,如张昶、马成等人的中立派,以及向右离开的崔恕等人,以及向左离开的曹茂、李衮师、韩正可等人。
三方各自离开,暮鼓作响后便主要前往了曹茂、崔恕的府邸。
崔恕府上,刘英谚、王思奉、窦敬崇、窦斌、张瑛等人齐聚于此,光正四品以上高官便有十二人。
崔恕看着坐在堂内的众人,手在扶手上有频率的敲打几下,随着家丞带着家仆为众人添茶并离开后,他这才开口道:
“陛下是铁了心要京察,眼下可将隐匿的田亩按照过去三年开垦的荒地登籍造册,其次便是寻个替罪羊,将汝等府中有案子的人安抚下去。”
“只要不牵连某等,日后总归还是有时间与殿下算计。”
“就这么算了?!”
王思奉忍不住开口,刘英谚更是目光看向崔恕。
二人皆有子嗣被论罪处斩,其它人尚能后退,他们若是后退便是看着自己子嗣被杀。
“不算了还能如何?”
崔恕皱眉,哪怕早就知道陇右老班底里没什么可用之人,但面对刘英谚与王思奉犯蠢,他还是忍不住鄙夷。
刘烈再怎么说都是太子,都是陛下的嫡长,他们难不成还想让太子更改教令,亦或者偿命?
王思奉与刘英谚发作后也察觉到了不对,但他们还是有些不甘:“起码要将人放了,实在不行,流配也可……”
“此事某可做不了主。”崔恕有些不爽,他何德何能让刘烈更改教令?
要知道从刘烈前往陇右后,他被抓的族人也不少,因此他也没少求情,同时为之恼怒。
他倒不是恼怒刘烈抓了他们,而是自己已经提醒了他们,他们却依旧行事毫无顾忌,结果撞到刘烈枪口上了。
现在刘烈要论罪处死这群人,他连阻拦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助刘英谚和王思奉救人了。
“那这议事还有何用?!”
王思奉忍不住站了起来,堂内众人纷纷看向他,最后还是刘英谚拽了拽他,他才不甘心的坐下。
“陛下铁了心京察,汝等难不成还想造陛下的犯?”
崔恕冷哼,这句话让刘英谚和王思奉脸色骤变。
安史之乱以来的武风尚存,这些年可没少出现聚众叛乱的事情,但最后都是被镇压的结果。
他们虽然自持功劳,但也知道如果没有陛下拉扯,他们是肯定走不到今天这步的。
且不提陛下用兵如神,光是曹茂、斛斯光、张延晖就足够手拿把掐的解决他们,更别提高骈、李阳春、安破胡等人了。
“保住自己方为正事,汝子如此不法,即便救下来,日后还是要惹出祸事。”
“倒不如好好蛰伏,悉心培养个能继承基业的良家子。”
崔恕十分重视教育,因此他几个儿子平日里都十分低调,他更是除了必要时刻会冒头外,其它时候都老老实实的,因为他能感受到刘继隆对自己的隔阂。
“先把汝等的尾巴收拾干净,别想着去救别人,先救下自己再说。”
崔恕对众人吩咐,见众人面色不甘,他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而是直接起身离开了正堂。
如今马成不理事,陈靖崇老迈,张昶、安破胡、斛斯光都没有结山头的心思,曹茂又非他们能抗衡的,他们只能选择依附自己。
如果不听自己的,想要继续逼迫宫里那位,那等那位不耐烦的时候,希望这群人别再来求自己。
想到宫里那位,崔恕的脸色便不免沉了下去,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的家丞。
“告诉几位郎君,近来好好当差,莫要生出事端。”
“是……”
主仆二人继续走入深宅,而正堂的刘英谚等人也先后沉着脸色离开了崔恕府上。
与此同时,曹茂府上也聚集了不少人,如韩正可、李衮师、陈瑛、杨信等四人都在其中,更有陆龟蒙、杜荀鹤、聂夷中、李山甫等六部的中流砥柱。
“罗昭谏、敬子振呢?”
曹茂皱眉看向众人,李衮师则是沉声道:“罗寺卿言身体有恙,敬学士今日当差。”
见李衮师解释,曹茂心里对于罗隐有些不满,毕竟罗隐其貌不扬,若非陛下当年恩科,他也没有如今仕途。
如今陛下要京察天下,他却不愿意相助,这令他尤为失望。
“京察之事,诸位应该皆已知晓,尤其是自临州毕业的各位,应该比某更清楚。”
“天下太平、百姓安定才多久?莫不是忘了昔年食福肉,受欺辱的时候了?”
曹茂毕竟是刘继隆亲自带大的,尽管能力不如李阳春、安破胡等人,但论起忠心,没有几个人能比过他。
他的这些话,令众人都听出了他对罗隐的不满,不过他们也没有附和,毕竟他们没有曹茂的地位。
见众人不回应,曹茂也没有追究,只是与众人说道:
“某少时为吐蕃节儿奴婢,时常见吐蕃节儿欺辱某汉家百姓,以汉家百姓为猪犬,随意杀之。”
“如今众多勋臣子弟之行径,与昔年吐蕃节儿有何两样?”
“汝等各自约束麾下,若有不法者,便是此次京察未曾收他,天亦假手于人收他。”
“若京中有犯官吃拿卡要,不法之徒行凶亡命,尽皆差人将其拿下,不可扰乱京察衙门。”
曹茂严声呵斥,众人纷纷点头,紧接着又与曹茂说了些刘英谚、王思奉倒向崔恕的事情。
“教子不严,如今惹了祸事又怪罪陛下,忘恩负义之徒罢了!”
曹茂嘴上严厉,心底却叹息,毕竟他与王思奉、刘英谚曾经关系也不错。
只是对于二人子嗣纵奴仆害民的行为,他打心底的瞧不起。
“若是无事便都回府好好休息吧,某还需要入宫一趟。”
“是……”
将事情交代过后,曹茂便示意众人离去,并亲自送他们出府,随后亲自乘车前往了紫薇城。
半个时辰后,随着他出现在贞观殿外,刘继隆放下毛笔并走下金台,对刚刚起身的西门君遂吩咐道:“安排车舆,去九州池看看。”
“奴婢领命……”
“陛下。”曹茂走入殿内,刘继隆则是朝他走来,扶住想要作揖的他,目光在他身上扫视。
四十八岁的曹茂,外貌早已不再年轻,刘继隆看着他老成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他今日在庙堂上为刘烈开口的场景。
“走吧,随某去九州池散散步。”
他以某自称,这让曹茂放松了些,绽放笑容道:“是!”
西门君遂很快安排好了车舆,刘继隆邀请曹茂共乘,曹茂本想婉拒,但却被刘继隆强行拽上了车舆。
车舆在宫城内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行进,轮轴发出规律的轱辘声。
西门君遂安排的这架车舆颇为宽敞,内里铺着锦缎棉花制成的软垫,坐上去十分舒服,但曹茂依旧坐得笔直,双手不安地交迭在膝上。
“陛下,这于礼不合……”
曹茂试图起身,刘继隆却瞥了眼:“若是敢起来,朕便将汝踹下去。”
“额……”
曹茂哑然,刚想说请陛下动脚,却不曾想刘继隆又道:“昔年在河西时,怎不见汝讲这些虚礼?”
闻言,曹茂只能无奈笑了出来,随后又想到了自己入宫的事情,不由沉下声音道:
“今日散朝后,该来的人都来了,除了班值的敬学士外,便只有罗隐未至,他托病不出,实在是辜负了陛……”
“知道了。”刘继隆打断他的话,低垂眼帘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曹茂有些诧异于他的平静,却也不敢多问,只能正襟危坐,等待车舆停下。
只是这时刘继隆转过头来,端详着他的面容:“听闻汝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好些没?”
“劳陛下挂心,早已无碍了。”
曹茂心头一暖,正要再说些什么,车舆却缓缓停下。
帘幕被西门君遂掀开掀开,九州池的波光一下子涌入了车厢。
虽是入夏午后,但九州池千亩碧波荡漾,九座小岛星罗棋布,其间长堤蜿蜒,连接各处亭台楼阁。
白鹭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刘继隆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目光掠过湖面,变得悠远:
“说起来,朕离开河陇也有些年头了,若非此次京察,还不知道河陇情况如此复杂。”
见刘继隆脸上浮现几分愧疚,曹茂立即躬身安慰道:
“陛下放心,如今陇右、河西百姓安居乐业,近年来麦收甚好,粮价平稳。”
“虽然确有勋贵不法害民,也有豪强兼并土地,但如今太子殿下在陇右京察,想来京察过后会变得更为太平的。”
话音落下,曹茂等着刘继隆询问,但见刘继隆不开口,他便继续说道:“幸得陛下圣明,早年设下公田制度。”
“那些豪强再是猖狂,也不敢动公田分毫,百姓生活虽然不如曾经富庶,但靠着公田,也能过得舒服。”
面对曹茂如此乐观的想法,刘继隆却摇了摇头:“他们不是不敢动公田,而是畏惧朕罢了。”
“若是朕不在了,汝觉得彼等敢不敢兼并公田?”
“什么制度,什么律法,终究抵不过人心贪欲。”
见刘继隆这么说,曹茂急忙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颇有陛下当年之风,日后若有人敢对公田下手,殿下必然……”
不等他说完,刘继隆便摆手截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还记得在山丹的时候吗?”
“那时某带着山丹的弟兄与百姓垦荒、修渠,平日里防着回鹘,还得谋划如何收复凉州。”
“日子虽然苦些,但始终齐心同力,故此事半功倍。”
提起曾经,曹茂脸上也浮现笑意:“记得,那时想吃顿阉猪肉都得等一年。”
“只是有陛下带着某等,那日子回忆起来倒也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干劲满满。”
说到此处,曹茂忽然郑重道:“于臣而言,只要能追随陛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刘继隆下意识看向曹茂,见他如此郑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响过后,他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若是众人都如汝这般想,这天下便不会有这么多贪官污吏了。”
“他们坏了良心,忘记了曾经在吐蕃治下为奴时的苦痛。”
“刘英谚与王思奉的事情,朕已经从赵英口中得知了。”
“朕记得他们二人在河西时,也是作为吐蕃的牧奴被欺辱的,而今他们翻了身,但他们的子嗣却如当年的吐蕃人那般,欺辱起了河西的百姓。”
“朕本来想给他们机会,但他们的做法,着实令失望……”
曹茂心中一凛,从刘继隆转变自称开始,他便猜到了刘英谚和王思奉会倒霉。
哪怕他瞧不起二人此时行为,但想到昔年一同征战的回忆,他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车舆内陷入死寂,半响后曹茂才开口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是您教臣的。”
刘继隆沉吟片刻,没有立即回应,直到远处有飞鸟扑腾而起,他才缓缓开口,释怀中带着些许期待。
“等天下真正太平了,汝陪朕回山丹看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