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上)
天子(上) (第2/2页)皇帝闻言,似乎提了兴致,饶有趣味问道:“噢?公主懂汉学?”未等孟和汗或阿茹娜作答,他自顾一笑,又道:“是了,方才公主请安的时候用的就是汉语。如此,朕便要对公主考上一考,孟和汗,想必你不会介怀吧?”
孟和汗只觉额上有细微的汗珠渗出,勉强一笑:“蒙陛下抬爱,然小女管窥蛙见,岂能与皇家贵女相比,恐防触怒龙颜。还请……”
“无妨——”皇帝仍是笑吟吟的,露出难得一见的和悦颜色,向阿茹娜道:“公主,抬起头来,让朕瞧上一瞧。”
忽听此言,阿茹娜脸上一热,顿觉这真光殿的龙延香似有迷药,熏得她头晕脑胀,身子半是发虚,半是发烫,手心不知不觉间渗出冷汗,濡湿凉滑。
但是圣命难违,不容迟疑,顷刻间一股勇气上脑,亦或是一瞬的糊涂冲动,她干脆把头一扬,双眼坦荡荡朝皇帝望去。
不曾想恰当此时,皇帝的目光也迎面投来,直勾勾凝睇着她。
四目相接,她不免当场愣住,脑中瞬间嗡嗡作响,连呼吸也几乎一并窒住。
皇帝眸光灼灼,又深不见底,仿佛只消与他对望上一眼,任何人都无法抵挡,会瞬时被吸入这幽暗的深渊,从而万劫不复。
她一双莹眸由于过度的讶异,不自主睁得又圆又大。黑瞳白仁,清冽逼人,碰巧隔在殿宇的袅袅烟丝中,妙似一泓江南早春时分的潋滟晴波,在薄雾迷溟之下,越发光华璀璨。
见此情形,皇帝漆夜般的瞳仁微一收缩,凤目流露出刹那间的惊诧之色,唇角随之牵出一丝浅若行云的笑意。
孟和汗眼明心亮,即刻低斥一声:“阿茹娜,快跪下,不得放肆!陛下命你抬头,你须垂眼抬脸,岂可直视陛下的龙颜!”
他旋即离座,向皇帝拱手谢罪:“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息怒。”
阿茹娜闻言,忽如悬崖勒马,自濒死的困局中解脱出来,噗通一声跪地,将头垂得极低。
她的脑中一片混沌,惊惑又茫然,一颗心扑通扑通,几欲从嗓眼直蹦而出,但圣驾当前,唯有拼命压抑急促的喘息,道:“臣女..….冒犯圣驾,罪当万死!”
“万死?”皇帝嗤一下轻笑出声:“公主生得这般容采夺目,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朕一向怜香惜玉,莫说你冲撞朕,即便伤了朕,朕岂又忍心损毁公主分毫。”
顷刻间,孟和汗头脑里闪过了许许多多骇人的念头,他听闻皇帝内宠颇多,自他登基以来,各色各样的美人被权臣以各种名目络绎不绝地送入宫闱,而皇帝对此总是来者不拒..….到如今.…..他忽觉冷汗涔涔,背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他心中蓦地一凉,断断不敢再往下想。
殿中蓦然沉寂,皇帝似乎也察觉是自己言语失妥之故,这才敛了敛神色,稍作分辨道:“朕与裴颍虽是君臣之属,然打小棠棣之义甚笃,公主乃他未过门的妻子,即朕来日的弟媳,若有丝毫损伤,朕如何去跟他交代。再者,公主在外邦长大,一时未识宫规也是有的,朕自当体察,岂会计较。”
他话锋一转,又含笑道:“精通汉学的藩外才子朕见识过不少,外族女子亦通晓汉学的却是鲜见,阿茹娜公主,朕来问你,所学诗文当中,可有那一句是你最喜爱的?”
好容易才匀停气息,皇帝一发问,阿茹娜心下又咯噔一跳,额上更是渗出一层薄汗。
眼皮底下的金砖地面,散发幽光,映出她惊魂未定的困窘模样……她突然愣了一愣,那黑金亮光中诚惶诚恐的面容,怎么就是自己了呢?
她平日在蒙兀,对内替父汗管账持家,在外跑马射猎,不曾畏惧,如今怎么在中原天子跟前,却失了风范,这一失态,丢的可是家族的脸面,蒙兀的脸面。
亏得这一息冷静,她一壁思索皇帝的问话,一壁放胆去想——刻下窘迫再甚,任我言语再放诞,皇帝也少不得留父汗与连王些许薄面,不至于危及任何人的性命,何况……中原在这皇帝的治下物阜民丰,他大抵是个明君,我怎么就乱想他是个不辨是非,滥杀无辜的人呢?实在是自己过分忧恐了……
如是心绪一稳,便很快有了主意,她暗自思忖再三,又在心中掂量一番,才用汉语徐徐答道:“回陛下话,不怕陛下取笑,臣女最爱的诗文是这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意为夫妻之间情投意合,琴瑟和鸣,能得永年好合。臣女一介女流,又自外邦而来,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厮守至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