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青山闻诏隐龙藏
第十一章:青山闻诏隐龙藏 (第2/2页)就在他们即将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彻底吞噬的那一刹那,一道微弱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船笛之声,竟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那片被夜雾笼罩的秦淮河的方向幽幽传来。
齐司裳的眼神猛地一凝,他一把抱起苏未然,身形一晃已如一道真正的魅影,几个起落便穿过了最后一条充满了污泥与垃圾的巷道,来到了那条象征着金陵繁华与罪恶的秦淮河的岸边。只见那宽阔的、在火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面之上,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船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的芦苇荡之中,仿佛已在那里等待了许久。船头立着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齐将军,殿下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从船上传来,那声音不带半分感情,却又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干练与威严。
齐司裳的心中剧震,他看着眼前这艘在风雨中稳如磐石的乌篷船,心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他知道,这绝非巧合。就在此时,船舱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的、属于年轻人的手缓缓掀开,一个穿着一身寻常富家公子服饰,面容清秀儒雅,眼神之中却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的青年,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正是当今大明的皇太孙,未来的建文之君,朱允炆。
“齐将军,”他看着齐司裳,看着他怀中那个早已气若游丝的苏未然,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与不忍,“孤,来迟了。让将军受苦了。”
齐司裳没有说话,他只是抱着苏未然,单膝缓缓地跪了下去。这一跪,并非是臣子对君主的愚忠,而是一个在无边绝望之中看到了一丝生机的孤独战士,对那束光最本能的致敬。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苏未然的思绪重新回到了这座宁静的山谷。她看着手中的那株“龙血竭”,又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座他们共同生活了数年的竹木小屋,心中那份早已被岁月磨平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段在山谷中共同疗愈的过程,是她此生最痛苦,却也最温暖的记忆。
她记得,齐司裳的伤是何等的凶险。那股来自凌绝的“玄阴指”真气如同一条潜伏在他经脉深处的阴冷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生机;而那股来自波斯高手霍禄的异域奇毒则更像一团燃烧不尽的地狱邪火,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疯狂灼烧。两股力量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死亡闭环,每一次当他运起《混元一炁功》试图用那至阳至刚的真气去驱逐那股阴寒的毒素时,那股炽热的火毒便会趁虚而入,让他痛不欲生。那段日子里,他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冰与火的战场,时而浑身滚烫如火,皮肤之上竟会浮现出诡异的赤红色火焰状图腾,让他在昏迷之中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吼;时而他又会通体冰寒如铁,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微的冰晶,整个人都仿佛要被彻底冻结。
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丹田被废,经脉寸断,她就像一个被抽去了所有丝线的人偶,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在他们两人都以为即将要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一同走向死亡的那一刻,是那位由朱允炆派来的使者送来的第二份“礼物”。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背着一个巨大药箱的古怪老者。他的眼神清澈而又锐利,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病痛与虚妄,他自称是隐居于蜀中青城山的“药王”孙不语。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更为奇特的少女。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削瘦得如同一根在风中摇曳的青竹,穿着一身与孙不语同样款式的中性灰色道袍,宽大的袍服让她那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得空空荡荡。她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了一截光洁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她的脸很小,五官却精致得如同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那双眉毛很浓很直,带着一股英气,高挺的鼻梁下,是总是紧紧抿着的单薄嘴唇,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与生俱来的警惕与疏离。她的皮肤则呈现出一种因常年与药草为伴、不见天日而形成的、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她的美丽并非是寻常女子的温润或娇媚,而是一种中性的、清冷的、甚至带着一丝药草苦涩气息的美丽,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于风雪之中独自绽放的白色雪莲,干净纯粹,却又拒人**里之外。她便是孙不语唯一的弟子,甘芷。
孙不语的到来并没有立刻带来奇迹,他见到齐司裳体内那两种相互克制却又相互纠缠的奇异伤势,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如获至宝,眼中闪烁着近乎于疯狂的学术研究般的光芒。“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围着齐司裳啧啧称奇,“老夫行医五十载,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将‘玄阴毒煞’与西域祆教的‘圣火血毒’同时集于一身的活人!妙啊!实在是太妙了!”他竟是将齐司裳当成了一个绝佳的研究标本。
然而,他也确实是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治好齐司裳的人。接下来的,是一场漫长的、充满了痛苦与希望的战争。齐司裳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炼丹炉,以《混元一炁功》那至阳至刚的真气为“君火”,以孙不语用各种珍稀药材调配出的汤药为“臣火”,在自己的经脉之中与那两股阴毒的异种真气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而苏未然则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关键角色。她虽武功尽失,但她那颗曾被韩渊用无数机密卷宗与特务技巧填满的大脑还在。她将自己在锦衣卫中所学到的所有关于药理、毒理、乃至于人体经脉穴道的知识都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出来。她能从孙不语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药方之中,敏锐地找出那几味可能会相互冲突的药材;她能根据齐司裳每一次毒发时的细微症状,精准地判断出是他体内哪一股毒素正在占据上风;她甚至在一次齐司裳因“圣火血毒”发作,浑身滚烫如火,神智陷入昏迷,连孙不语都束手无策的危急关头,凭着自己对波斯奇毒的了解,用一种以毒攻毒的法子,将一种同样产自西域的、性极阴寒的“冰蚕涎”混入药中,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制住了那股狂暴的火毒,为齐司裳抢回了一线生机。那一次,连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药王”孙不语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而那个一直沉默寡言、视她如无物的甘芷,在看向她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第一次有了一丝名为“敬佩”的光。
那段日子很苦,苦到苏未然每天都要在齐司裳那痛苦的嘶吼与挣扎之中度过,苦到她每一次为他端去那碗漆黑如墨的汤药时,看着他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她自己的心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着。但那段日子也很暖,暖到当她在某个深夜再次被那场关于“静水堂”的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瑟瑟发抖时,那个同样在承受着非人折磨的男人会挣扎着伸出他那只滚烫的、干燥的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之上。他没有说话,但那股从他掌心传来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混元真气,却比这世上任何一句动听的言语都更让她感到安心。
他们就像两只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之上同时受了重创的孤独飞鸟,若是失去了彼此,便注定会坠入那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只有相互依偎、汲取对方最后一丝体温,才能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风暴之中,寻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们是在相互救赎,他用他的生命为她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而她则用她的智慧为他压制那来自肉体之上的烈火。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恩情与怜悯,那是一种在生死的边缘共同挣扎、共同战斗之后所凝结成的、更为深沉、更为牢不可破的羁绊,是一种将两个早已破碎了的灵魂重新拾起,用彼此的血与泪一点一点地缝合在一起的共生。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苏未然看着手中的“龙血竭”,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已从青石之上站起,正缓步向着她走来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微笑。
真好,能这样活着,真好。
齐司裳与苏未然在那间简朴的竹舍之内,相对而坐,一壶刚刚煮沸的山泉水在小小的泥炉上“咕嘟”作响,是这片静谧之中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
然而,这份宁静终究是短暂的。
齐司裳那双本是微闭的眸子,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睁了开来。他的目光,穿透了那扇由竹条编成的简陋窗户,望向了山谷唯一的入口处,那片被缭绕的云雾所笼罩的区域。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但他那早已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灵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座山谷的、陌生的气息。那气息很轻很柔,却又带着一股无论如何也无法被这山野的草木之气所完全掩盖的、属于宫廷的、独特的味道。
他身旁的苏未然也瞬间警觉,她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立刻闪过一丝警惕,整个人的气息都在瞬间收敛了起来,如同一只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雌豹。
齐司裳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静静地,望向谷口。
雨后的云雾渐渐散去,一个身影,终于缓缓地从那片缭绕的云雾之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子。
她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伞面之上用写意的笔法绣着几支淡雅的墨竹,雨珠顺着光滑的伞面滚落,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中女官常服,那衣料并非是奢华的绫罗绸缎,而是一种质地极为柔软的上等素锦,剪裁得体,腰间的束带上悬着一枚小巧的、雕刻着祥云图案的白玉佩,走动之间,既不张扬,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之处,都透着一股属于皇家特有的精致与考究。她的身形高挑而又匀称,步履轻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在那湿滑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子路上,竟是滴水不沾,宛如凌波而行的仙子。
当她走得近了,苏未然才看清她的面容,饶是她自己也算得上是人间绝色,此刻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惊艳之感。那女子年约双十,生得是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她的美丽并非是那种充满了侵略性的、勾魂夺魄的妖艳,而是一种更为内敛的、如同被江南烟雨浸润了千年的上等美玉般温润、端庄而又大气的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微笑既表达了对眼前这位传说中人物的尊敬,却又丝毫不失其身为皇室密使的气度与威仪。
然而,齐司裳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她那绝美的容颜之上,而是凝视着她那双看似温柔平和、实则却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不起半点波澜的湖水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里读不出任何属于她自己的情绪,那里面只有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虔诚的光,那是一种将自己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彻底献祭给了某个更高存在之后才会拥有的、绝对的平静与幸福。仿佛她此生的唯一意义,便是作为一面最光洁的镜子,去完美地映照出她所侍奉之人的意志与光辉,而她也在这份绝对的、心甘情愿的奉献之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至高无上的价值。她便是建文帝最信任的心腹,女官阮语薇。
她走到两人身前数尺之处,停下脚步,缓缓地收起油纸伞,露出了那张毫无瑕疵的美丽脸庞。她对着齐司裳盈盈一拜,那姿态优雅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声音更是轻柔得如同江南的春雨,润物无声,却又能轻易地滴入人的心底。
“奴婢阮语薇,奉皇上之命,特来拜见齐先生。”
她的自称是“奴婢”,称呼是“先生”,这一句话便已将彼此的身份与她此行的目的清晰地摆在了台面之上。
齐司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皇上?”
阮语薇的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在提到这两个字时,竟奇异地多了一丝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了崇拜、爱恋以及一种将自身完全奉献出去之后所获得的、极致的幸福与满足的光彩。她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盖着玉玺朱印的信函,双手恭敬地呈上。
“太祖高皇帝,已于一月之前,在乾清宫宾天。”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如今临朝称制的,乃是当今的建文皇帝,陛下。”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未然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那握着剑柄的手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个让她家破人亡、沦为孤儿、认贼作父、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十八年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死了?她以为自己会狂喜、会大笑、会痛哭流涕,可这一刻,她的心中竟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仿佛那支撑着她走过所有屈辱与痛苦的最后一根支柱,也随着这个男人的死亡轰然倒塌了。
而齐司裳的反应却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他脸上没有惊诧也没有喜悦,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有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山峦,而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这数年来所有的压抑与悲愤,也仿佛吐尽了一个时代所有的血腥与杀伐。
“一座压在天下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终于塌了。”他轻声说道,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这山谷的微风吹散,却又重得让苏未然的心都为之一颤。
他没有去接那封信,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绝不仅仅是通报一桩死讯。
阮语薇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赏,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她缓缓地将信收回袖中,继续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轻柔语调说道:“陛下登基之后,日夜勤政,以仁孝治天下。然诸藩王恃功骄横,拥兵自重,尤以北平燕王为甚,其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陛下为保我大明江山永固,为使天下苍生免遭二次涂炭,在征询了齐泰、黄子澄等几位顾命大臣的意见之后,已然下定决心。”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削藩!”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入了这片宁静的山谷之中。苏未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而齐司裳那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也瞬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如释重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
……
当日,阮语薇便在齐司裳的安排之下,住进了山谷中一间独立的客房。她没有再提任何关于朝堂之事,只是安静地等待着齐司裳的答复。而齐司裳则与苏未然在那间熟悉的竹舍之内,相对而坐,一夜无眠。
“你,怎么看?”苏未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齐司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窗。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的缝隙之中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如水银般的月光洒满了整个山谷。
“先帝用的是屠夫的刀,”他看着那轮残月,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他杀人从不讲道理,也从不找借口。他要你死,便一刀下来,将你连同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所有一切都斩得干干净净,血肉模糊。这刀很凶很恶,天下皆惧,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刀势大力沉,反倒让人不敢轻易妄动,只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而这位新君……”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的自嘲,“他想用的,是书生的笔。他要以仁义为名,以祖宗法度为墨,为你画地为牢。他要告诉你,他杀你不是因为他想杀你,而是因为你错了,错得违背了天理,违背了人伦。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他这一笔下去是何等的光明正大,何等的理所应当。”
“这笔看起来比刀要文雅得多,要干净得多。可是,未然,”他转过头看着苏未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一种早已看透了结局的深深的疲惫,“对于那些即将要被宰割的牛羊而言,无论是锋利的屠刀还是尖锐的笔锋,又有何分别呢?终究都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更何况,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书生在拿起屠刀之后,会变得比真正的屠夫还要残忍百倍。”
他看着苏未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于北平的那头猛虎而言,屠夫的刀尚可敬畏,因为那代表着纯粹的力量。而书生的笔,却只会激起他最彻底的反抗与蔑视。一场比我们之前所经历的还要惨烈十倍的战争,恐怕已经不远了。”
苏未然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超越了常人的政治远见,与何等深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陵皇城,文华殿内灯火通明。年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急于开创一个与祖父时代截然不同的“仁政盛世”的理想主义光辉,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下方那两位他最信任的儒家恩师。
兵部尚书齐泰与太常寺卿黄子澄。
这是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深夜议事,而议题的核心,便是“削藩”的具体方略。齐泰作为兵部尚书,又是“削藩”政策最坚定的倡导者,率先出班奏对,他一身绯红色的朝服,神情激动,慷慨陈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陛下!《周礼》有云,‘建官惟百,众惟征士’,其意便是天下兵权当尽归于天子一人,此乃王道之基,社稷之本!太祖高皇帝当年分封诸王,意在令其屏藩王室,拱卫京师。然时移世易,如今诸王拥兵自重,在封地之内自设官署,自征赋税,其势已成国中之国,此乃违背太祖高皇帝之本意,更是动摇我大明江山之国本!此等祸患,若不趁早剪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悔之晚矣!”他的话引经据典,将削藩提升到了维护“祖宗法度”与“国家正统”的绝对高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法理正义性。
他身旁的黄子澄则立刻上前一步,将这套宏大的理论,落实到了具体的、在他看来“万无一失”的策略之上。他跪倒在地,对着建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急切,仿佛已看到燕王朱棣兵临城下的那一日:“陛下!齐大人所言,字字珠玑!臣以为,削藩之事,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缓!然燕王朱棣,在诸王之中,势力最强,战功最著,其人更是狡诈如狐,勇猛如虎。若我等一上来便直指北平,恐其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届时战火一起,北境百姓必遭涂炭,此非陛下仁政之本意。”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以为高明的智慧光芒:“故而,臣有一计,名为‘剪除枝叶,以孤其根’!我等可先从势力最弱、罪状最明显的周王朱橚、代王朱桂、湘王朱柏等人下手。此数人或荒淫无道,或骄横不法,早已在封地怨声载道,我等只需以朝廷之名,罗列其罪,发兵问罪,则可轻易擒之。如此一来,既可向天下展示陛下削藩之决心,又能震慑其余诸王,使其人人自危,不敢妄动。待将燕王之羽翼一一剪除,使其成为孤家寡人,届时,他是束手就擒,还是坐以待毙,便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了!我朝廷雄兵百万,钱粮充足,以泰山压卵之势,何愁区区一燕王不平?”
黄子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是老成谋国之言,既有策略,又显得仁慈,不愿轻易动武。年轻的建文帝闻言,龙颜大悦,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诸王一一降服,最终实现天下大治的完美画卷。他激动地走下龙椅,亲手将黄子澄扶起,赞道:“黄先生此计大妙!既全了君臣之义,又可免刀兵之祸,真乃万全之策!”
然而,就在此时,殿下一个角落里,一位须发花白、一直沉默不语的吏部老臣却颤巍巍地出班,躬身道:“陛下,老臣愚钝,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燕王久历沙场,深知兵事,其麾下猛将如云,更有朵颜三卫那等百战之师。我等如此行事,会不会逼之过甚,使其提前举事?”
这位老臣的话,如同一滴冷水,滴入了这锅滚烫的、充满了理想主义热情的沸油之中。
齐泰的脸色当即一沉,他回过头,厉声斥道:“刘大人此言差矣!难道要因一燕王之悍勇,便置祖宗之法于不顾,任由藩王坐大,威胁社稷吗?此乃因噎废食之举!陛下奉天承运,代表天下正朔,但有王师所至,何人敢挡?燕王若敢反,便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祖宗,乃是自取灭亡之道!”
黄子澄也紧跟着附和道:“正是!我朝廷精锐尽在南方,钱粮甲兵,十倍于燕。他朱棣便是浑身是铁,又能碾几颗钉?刘大人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年轻的建文帝,那刚刚被点燃的雄心壮志,又岂容这等“怯懦”之言来动摇?他对着那老臣,略带不悦地摆了摆手:“刘爱卿多虑了。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那老臣看着这君臣三人,看着他们脸上那充满了自信与正义的光芒,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默默地退回了队列之中。他知道,没有人能再阻止这辆,由理想与偏执所驱动的华丽马车,向着那早已注定了的、名为“靖难”的悬崖,一路狂奔而去了。
年轻的建文帝,被两位老师描绘的这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蓝图所深深打动,他那颗本就充满了理想主义火焰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站起身,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之前来回踱步,年轻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阵潮红。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四海升平、再无藩王割据、皇权一统、万民归心的完美盛世。
他停下脚步,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两位先生所言,深慰朕心!朕意已决!”他缓缓地走回龙椅之旁,提起那支象征着帝国最高意志的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之上,重重地盖下了鲜红的玉玺。
“传朕旨意!周王朱橚,在封地多行不法,怨声载道,着即刻废为庶人,流放云南!以儆效尤!”
这,是第一道。很快,便会有第二道,第三道……
他不知道,他此刻用朱笔所画下的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笔,其最终将要用多少将士的鲜血、多少百姓的泪水,乃至他自己的整个江山去偿还。一场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血腥内战,终于在这座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殿堂之内,敲响了最后的、倒计时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