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虎伥·上篇
第六十二章 虎伥·上篇 (第2/2页)王德顺忙道:“千岁爷,张统领的意思是,或许是那废王父子****,加之坟园本就阴气聚集,时日一久,真引来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也未可知。这倒也是好事,坐实了他们‘招灾引祸’的名头!等他们都咽了气,一把火烧个干净,再请高僧道士做几场法事,超度了便是。眼下,倒也不必太过忧心那些愚民的闲话。”
朱济熿脸色稍霁,但眼中的阴霾并未散去。他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灼热干燥的风立刻涌了进来。他望着西边坟园高墙的方向,那里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怨气?”朱济熿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骨的寒意,“本王要的就是他们的怨气!越重越好!死得越惨越好!让全太原的人都看看,违逆本王,是个什么下场!至于什么鬼祟…哼!”他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热浪和视线,“张铁山!”
“属下在!”
“从今日起,坟园守卫再加一倍!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里面的人,更不许出来!饮食…”他眼中寒光一闪,“不必再送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走’!对外,就说废王朱济熺自知罪孽深重,触怒祖灵,引动天罚,绝食以谢天下!懂了吗?”
张铁山心中一凛,低头应道:“属下明白!定办得干净利落!”
王德顺也躬身道:“千岁爷英明。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再无后患。”
朱济熿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蟠龙金椅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扶手。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一半是志得意满的狠戾,另一半却隐在深沉的阴影里,仿佛盘踞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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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沉重幕布,将晋恭王坟园彻底笼罩。白天的酷热并未散去,反而在封闭的土屋内凝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然而,此刻囚禁着朱济熺父子的土屋里,却弥漫着一种比酷热更令人绝望的阴冷。
没有食物,没有水。门外的活板自黄昏起就再未打开过。
朱济熺躺在霉烂的草席上,气息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长时间的折磨和彻底的断粮断水,已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榨干。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望着低矮黑暗的屋顶,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一步离开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
四个年幼的儿子围在他身边,最小的那个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另外三个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身体因恐惧和虚弱而瑟瑟发抖,黑暗中,只有一双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无声的泪水。
朱美圭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他努力睁大眼睛,对抗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炭块。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张铁山白天隔着门缝那几句充满恶意的“宣告”,如同淬毒的冰锥,早已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父王不行了。弟弟们…也撑不了多久。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他的头顶。然而,在这灭顶的绝望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却始终未曾熄灭——那是恨!对朱济熿刻骨铭心的恨!对这不公世道滔天的恨!这股恨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如同濒死孤狼的眼睛。
“呜…呜…呜…”
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近!仿佛就在门外,就在耳边!阴冷的风从气孔里倒灌进来,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像是腐烂的泥土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啊!又来了!鬼!鬼来了!”一个弟弟终于崩溃,失声尖叫起来,紧紧抱住旁边的人。
另外两个孩子也吓得魂飞魄散,蜷缩成一团,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
朱美圭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他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榆木门,不是看门板,而是仿佛要穿透它,看到门外黑暗中潜藏的东西。
呜咽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充满了怨毒、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
“嗷——!饿啊——!”
“…血肉…朱家…血脉…还债…”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意念干扰!朱美圭清晰地“听”到了!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直刺灵魂深处!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充满了恶意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死死地锁定了他!那视线里,充满了对他身上流淌的朱家血脉的贪婪和憎恨!
濒死的记忆瞬间被激活!几个月前,当他饿得意识模糊、濒临死亡时,似乎也曾感受到过这种冰冷粘稠的注视!就是这东西!它一直存在!潜伏在黑暗里,窥伺着他们的痛苦,吮吸着他们的绝望!它不是护卫假扮的鬼魂!它是…它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某种因这坟园的怨气、因他们父子的苦难而滋生、壮大的…怪物!
“滚开!”朱美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悍,“滚!”
他的嘶吼似乎激怒了门外的东西。呜咽尖啸声变得更加狂暴!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猛地砸在榆木门上!不是石头,更像是某种沉重的、湿漉漉的东西在拼命撞击!整个门板都在剧烈震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门缝里,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腐血味道的阴风猛烈地灌了进来!
“爹!爹!救我!”孩子们的哭喊声彻底被恐惧淹没。
朱济熺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动了,他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门口的方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朱美圭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扑到门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顶住那不断被撞击、震动的门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传来的巨大力量,冰冷而粘腻,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门缝外,借着极其黯淡的星光,他似乎瞥见了一抹一闪而逝的、粘稠如沥青般的黑暗,以及黑暗中…两点猩红如血的光芒!
那光芒充满了贪婪、怨毒和无尽的饥饿!
“砰!”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力量透过门板传来,朱美圭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身体被震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土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撞击声和尖啸声骤然停止。
门外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浓烈的腥气和冰冷的恶意,依旧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赶不走挥不去。
朱美圭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他抬头,看着黑暗的屋顶,又看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父亲和惊恐万状的弟弟们。无边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身体的力量在刚才的对抗中彻底耗尽,意识开始模糊。
这一次…真的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钻入他濒临涣散的意识:
“…血…朱家的血…香…”
“…死吧…都死吧…和我一样…饿死…”
这意念充满了诱惑和诅咒,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怂恿着他放弃抵抗,沉入永恒的黑暗,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朱美圭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那冰冷的诱惑如同温暖的巢穴,吸引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也许…死了…就解脱了…就和门外那东西一样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沦的最后一刹那,一股更加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不甘和仇恨,如同最后的火星,猛地在他心口.爆开!
不!不能死!就算死,也要化作厉鬼!也要拖着朱济熿!拖着门外这个怪物!一起下地狱!
这股滔天的恨意,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瞬间冲散了那冰冷的诱惑!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获得了最后一丝清明!
“呃啊——!”朱美圭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带着血沫。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头撞向身后的土墙!
“咚!”
一声闷响。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在意识彻底消失前,他仿佛听到了门外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意外和恼怒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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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远离太原城喧嚣与绝望的汾水上游,龙门山苍莽的轮廓在星月微光下沉默矗立。
山深处,一处背靠峭壁、前临深涧的天然石台上,一座小小的石屋依山而建,简朴得近乎简陋。这便是龙门羽士赵清真的临时清修之所。
石屋内并无奢华陈设,一榻、一几、一蒲团而已。墙壁上挂着一幅古旧的《黄庭经》拓片,笔力遒劲,道韵盎然。此刻,赵清真并未入定。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气息绵长深远,仿佛与周遭的山石、夜风融为一体。扫帚精一战,赵清真损失了本命精元,他潜心修炼了几天。
他面前摊开一张裁剪整齐的黄裱纸。左手边是一方色泽暗红、细腻如膏的朱砂墨,右手边则是一支笔锋锐利、隐泛紫光的符笔。笔尖悬于纸上三寸,凝而不落。
赵清真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澄澈的境地。识海之中,白日里下山化缘时所见所闻,如同流水般掠过心头:龟裂的田地、枯萎的禾苗、河道中浑浊的细流、沿途村落里百姓麻木绝望的眼神、太原城方向隐隐传来的喧嚣与那股挥之不去的燥戾之气…尤其是当他行至靠近太原府地界时,灵觉之中捕捉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阴冷粘稠的怨念气息。
那气息并非寻常的灾厄之气,也非单纯的兵凶战危之象。它夹杂着一种极其深沉的、被刻意压抑的滔天恨意,一种源自血脉被玷污的怨毒,以及…一种非人的、如同饥饿深渊般的冰冷恶意。这气息盘踞于太原城西某个方位,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疤,不断散发着污秽与不祥。
“人怨如沸,戾气冲霄…更有异类滋生…”赵清真心中默念。他修道多年,深知天地灾变,往往由人心怨戾而起,而人心怨戾达到极致,又极易吸引、滋生或唤醒一些污秽之物,互为表里,祸乱更甚。
蓦地,他心中警兆微生!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在灵觉中荡开!那源头,正是太原城西怨念盘踞之处!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绝望、不甘与滔天恨意的精神波动,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血色火炬,穿透遥远的空间,隐隐冲击着他的道心!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异常鲜明!
赵清真霍然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中精光一闪,如同划破夜空的寒星。他毫不犹豫地探手执起紫毫符笔,笔锋饱蘸殷红如血的朱砂墨。手腕悬空,稳如磐石。
笔落!
笔锋触及黄纸的刹那,一股沛然莫御的纯阳真炁自他指尖透出,注入笔杆,融入朱砂!笔走龙蛇,快如惊电!一道道繁复玄奥的符文在黄裱纸上急速蔓延开来,每一笔都蕴含着至阳至刚的雷霆真意,笔锋过处,朱砂符文竟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毫光,仿佛有细小的电蛇在符箓线条间游走流窜!符箓中央,一个形似古篆“镇”字的符文骤然亮起,其威凛肃杀之气,透纸而出!
最后一笔落下,符成!
“嗡——!”
整张符箓无风自动,悬空微微震颤,发出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嗡鸣!一股灼热、阳刚、涤荡邪祟的凛冽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石屋。
赵清真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额角隐有汗迹。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阳罡镇邪符”折好,纳入怀中贴身存放。那灼热的气息透过衣料传来,带来一丝安定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石屋门口。推开简陋的木门,山间清冷的夜风带着草木的芬芳扑面而来。他抬头望向西南方向,太原城笼罩在一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阴影之中。星月之光似乎也被那冲霄的怨戾之气所遮蔽,显得黯淡不明。
“太原…西…怨煞冲天,人祸引动妖氛…”赵清真低声自语,清癯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凝重,“此非天灾,实乃人祸催生之孽。贫道既有所感,不可坐视。”
他返回屋内,目光落在墙角倚靠的那柄长剑之上。
“归尘…”他低唤一声,如同呼唤老友。随即,将长剑稳稳地斜挎于背后。剑鞘入手,一股沉凝厚重、凛冽肃杀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与他自身渊渟岳峙的气度浑然一体。
不再迟疑。赵清真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山林夜色之中。脚步踏在崎岖的山石小径上,竟未发出丝毫声响。青灰色的剑鞘在星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微芒,如同指引前路的星辰。
方向,直指怨气冲霄的太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