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歧路问道心
第六章 歧路问道心 (第1/2页)荒野的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刀子般刮过顾彦舒单薄的衣衫。他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还算结实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远离官道的泥泞小径上。
每一步踏出,左小腿的伤处依旧会传来清晰的钝痛,但比起初出死城时那钻心灼烧、几欲溃烂的惨状,已不啻天壤。
这得益于慧明和尚。
那位枯瘦沉默的老僧,如同一株扎根于乱世焦土的老松。他不仅精通岐黄,更对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了如指掌。
离开那座死城后,他带着顾彦舒避开胡骑可能出没的路线,专走荒僻山野。
途中,慧明总会适时停下,在枯草丛中、岩石缝隙间,采撷一些顾彦舒闻所未闻的草药。或捣碎外敷,或煎煮内服。
那些草药或辛辣如火烧,或苦涩如黄连,但药效却实实在在。顾彦舒腿上的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伤口结起一层暗红色的硬痂,虽然行走时牵扯仍会疼痛,却已不再有性命之忧。
慧明的话极少。除了必要的指引和叮嘱用药,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在前引路,或是盘膝打坐,捻动佛珠,低诵经文。
那平和而低沉的梵音,成了顾彦舒在这荒凉旅途中唯一的慰藉。老和尚褡裢里的粗粮饼子总是分给顾彦舒大半,自己只啃食一点。清水亦是如此。
顾彦舒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言表。这份沉默的守护,如同黑夜里的微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两百多里的路程,在伤痛、饥饿和小心翼翼躲避胡骑的惊惧中,显得格外漫长。
当脚下的小径终于汇入一条稍显宽阔、看得出车辙印的土路时,远处地平线上,已能隐约看到低矮连绵的山峦轮廓。
“阿弥陀佛。”这一日清晨,在一处避风的山坳歇脚时,慧明和尚看着顾彦舒已能较为自如地行走,腿上硬痂也颇为牢固,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又似乎夹杂着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小施主,伤已无大碍。此地离那修罗场已远,寻常胡骑不会深入至此。再往南百余里,便是颍川地界,人烟渐稠,路也好走许多。
”他解下肩头那个破旧的褡裢,从里面取出仅剩的两个粗粮饼子和那个小小的水囊,不由分说地塞到顾彦舒手中。
顾彦舒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大师……您?”
“老衲缘法在此,须得西行。”慧明和尚的目光投向西方那莽莽苍苍的群山,眼神深邃悠远,“听闻西边几处山隘,尚有流民聚集,挣扎求存。或有疫病,或有饥馑……老衲虽力微,亦当往尽一分心力,念几句经文,施几味草药,或能渡得一二苦厄。”
顾彦舒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慧明和尚心怀慈悲,普度众生,这乱世之中,何处不是苦海?自己又有何资格挽留?
可这近月的朝夕相处,老和尚那沉默而坚韧的身影,早已在他心中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这是继父母之后,唯一给予他庇护和温暖的人。
“大师……”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躬,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土,“救命之恩,顾彦舒……永世不忘!”
慧明和尚枯瘦的手掌轻轻扶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下拜的动作。那手掌依旧温热而稳定。“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小施主,切记老衲当日之言:心如明镜,身似磐石。活下去,清醒地、坚韧地活下去。此去洛阳,望你珍重。”
他的目光在顾彦舒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将这少年的面容印入心底,随即双手合十,低宣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踏着晨霜,向着西方起伏的山峦,步履坚定地走去。
灰白的僧衣在料峭寒风中飘拂,背影枯瘦,却如同投向无边苦海的一叶孤舟,带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力量。
顾彦舒久久伫立在原地,望着那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荒凉的地平线尽头。
手中紧握着尚带着老和尚体温的饼子和水囊,心头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了一块。荒野的风声呜咽,更添几分孤寂。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将饼子小心揣入怀中,水囊系在腰间,紧了紧背上冰冷的乌木剑匣,拄着木棍,转身,沿着慧明指引的南方土路,继续前行。
慧明离去后的路,变得更加孤独,也更加艰难。少了老和尚对路径的熟稔和对草药的辨识,顾彦舒只能依靠自己。他尽量沿着有人迹的土路行走,避开过于荒僻的野地。
腿伤虽好转,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胡骑的警惕,依旧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缠绕着他。食物很快告罄,他只能学着辨认一些可食的野菜根茎,或是冒险去溪流边设下简陋的陷阱,捕捉些小鱼小虾充饥。衣衫早已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沾满泥污,形同乞丐。
又走了约莫百余里,天色已近黄昏。寒风愈发刺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风雪。
顾彦舒又冷又饿,双腿如同灌了铅。他极目四望,终于在荒野小径旁的一处矮坡上,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庙墙倾颓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残破的主殿。殿顶塌陷一角,露出几根孤零零的椽子,指向阴沉的天空。
残存的墙壁上,斑驳褪色的壁画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些神佛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这残破的庙宇,此刻却是顾彦舒眼中唯一的避风港。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爬上矮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庙门。
殿内比外面更显阴冷空旷。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空台座。地面铺着厚厚的尘土和枯叶。
几处漏风的破洞,将寒风呜呜地灌进来。好在殿角一堆不知何时被人遗弃的枯枝朽木,成了意外的惊喜。
顾彦舒立刻动手,用随身携带的火石(慧明所赠)点燃了那堆枯枝。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一丝微弱却珍贵的暖意。
他将冰冷的双手凑近火堆,感受着那一点点驱散寒气的热量,又拿出仅剩的一点晒干的苦涩野菜根,就着冰冷的溪水,艰难地吞咽下去,勉强压住腹中的饥饿。
火焰带来的暖意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僵硬和疲惫。顾彦舒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跳跃的火苗发呆。
父母染血的面容,老和尚远去的背影,一路所见的白骨荒野……一幕幕在眼前交错闪回,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悲凉感沉沉地压在心口。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破庙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一股夹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火苗一阵乱晃。一个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色道袍,同样沾满了尘土和泥点,多处被荆棘划破,显得比顾彦舒还要狼狈。
他身形清瘦,面有菜色,嘴唇冻得发青,头发被寒风吹得散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他背着一个瘪瘪的旧布包袱,腰间挂着一个空荡荡的水葫芦,一进门便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显然也是疲惫饥寒到了极点。
道人的目光在昏暗破败的庙内扫视一圈,当看到角落里那堆燃烧的篝火时,眼中顿时爆发出强烈的渴望。
但他并未立刻上前,只是喘息稍定后,对着火堆旁的顾彦舒,勉强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稽首行了一个标准的道礼:
“无……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至此,风雪阻路,欲借宝地暂避一宿,不知……小居士可否行个方便?”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掩饰不住的寒意。
顾彦舒看着道人那冻得发青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又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腰间水葫芦,心中没有半分犹豫。
他站起身,指了指火堆旁自己刚才坐的位置——那是背风、最暖和的地方。
“道长请便。这火本就是无主之物。”他的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善意。
道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惊讶。在这乱世荒野,一个衣衫褴褛如乞丐的少年,竟有如此气度?他再次郑重稽首:“多谢小居士。”
这才步履蹒跚地走到火堆旁,在顾彦舒所指的位置坐下,立刻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贪婪地汲取着火焰的热量,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顾彦舒默默地从怀里掏出最后小半块被压得有些碎的粗粮饼子——那是他省下来准备明天吃的。又解下腰间的水囊(里面还有小半囊冰冷的溪水),一起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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