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第1/2页)我五岁吟出“盐山压断官家腰”的童谣,父亲脸色煞白。
十岁目睹税吏用铁秤砣砸碎老盐工的头颅,血混入雪白盐粒。
私塾先生断言我必为卿相,却不知我枕下藏着《孙子兵法》。
当长安举子们嘲笑我满身咸腥,我抚摸着袖中暗藏的利刃微笑。
——这盛世如盐,终将被血融化。
我降生于唐懿宗咸通元年的深秋,曹州冤句县,黄家老宅的雕花大床承托了我的第一声啼哭。窗外,风卷过庭院里堆积如小丘的盐垛,扬起一阵细白而呛人的尘烟,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咸涩、粗粝,却又实实在在地堆砌出我黄家的根基。黄宗旦,我的父亲,一个名字里带着“宗”字却注定无法以诗书传家的盐商,此刻正用他那双常年摩挲盐粒、铜钱而略显粗粝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我幼嫩的脸颊。他的笑声洪亮,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好小子!嗓门亮堂!听这哭声,日后定是个能搅动风云的角色!”
黄家的宅邸,与其说是诗礼簪缨之族的府第,不如说是一座被盐腌渍透了的堡垒。前院开阔,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常年被沉重的盐车碾出深深的辙痕,如同刻在大地上的皱纹。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海腥与矿咸混杂的气味,初来者无不皱眉掩鼻,而我却在这气味中睡得格外安稳。后院高耸的盐仓,巨大的木门沉重无比,推开时吱呀作响,露出里面雪白刺眼的盐山,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冷硬的、财富的光芒。仓顶的茅草总是覆盖着一层细白的盐霜,风一吹过,便簌簌地落下,像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雪。几匹健壮的骡马拴在槽头,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它们是这庞大盐业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
我幼小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这一切。看盐工们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和盐粒包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喊着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号子,将沉重的盐包扛在肩上,青筋如虬龙般凸起,脚步沉重地踏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盐包压弯了他们的脊梁,却压不住号子里那股子原始的、抗争般的力量。看管家老周,一个沉默得像块盐岩的老头,戴着断了腿的老花镜,指尖永远沾着墨迹和盐粒,在巨大的账簿上运笔如飞,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那声音冰冷、精确,计算着每一粒盐的流向与价值。看父亲黄宗旦,在厅堂里与那些或穿着绸缎、或带着风尘之色的客商周旋。他脸上的笑容像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时而豪爽大笑,拍着对方的肩膀称兄道弟;时而又会瞬间沉下脸来,眼神锐利如刀,寸步不让地争论着盐引、漕运和铜钱的成色。他的袍袖宽大,似乎随时能从中抖落出白花花的盐粒和黄澄澄的铜钱。这便是我黄巢最初的世界观——由气力、算计、铜臭与咸腥构成,赤裸裸,硬邦邦,毫无遮拦。诗书?那似乎是另一个遥远而缥缈的世界的点缀。
然而,黄家这艘在盐海上浮沉的巨舟,掌舵的父亲却有着异于常商的目光。他固执地认为,巨贾之家若无诗书润泽,终究只是无根浮萍,铜臭熏天,难登大雅之堂。于是,在我四岁生辰刚过不久,一个料峭春寒的日子,黄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孙老夫子。
老夫子是从州府告老还乡的学究,清瘦得如同深秋的竹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一丝不苟。他踏进黄家弥漫着咸腥气的前院时,眉头便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仿佛踏入了一个气味浑浊的市集。父亲堆着十二分的热情,亲自将他迎入特意辟出的西厢书房。这书房是新收拾出来的,临窗置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皆是上品。靠墙立着两个崭新的、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巨大书橱,里面塞满了父亲不惜重金搜罗来的典籍——从蒙学的《千字文》《百家姓》,到艰深的经史子集,甚至还有几卷兵书战策混杂其中。然而,书卷的墨香,终究敌不过从门窗缝隙里顽强钻进来的、无处不在的咸腥气。书橱崭新的木色与孙老夫子那身洗旧的青衫,形成了奇特的对照。
拜师礼异常郑重。我被母亲换上簇新的锦缎袍子,按在蒲团上,对着端坐于上的孙老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父亲在一旁,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巢儿,从今日起,孙先生便是你的授业恩师!给老夫好好念书!读出个名堂来!我黄家不缺金银,缺的是顶戴乌纱、文曲星下凡的读书种子!明白吗?”
我抬起头,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老夫子严肃的脸上。书房的窗棂外,恰好能望见后院高耸盐仓的一角。几个盐工正吆喝着将一车新到的粗盐卸下,雪白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那粗粝的号子声,透过窗纸,隐隐约约地钻了进来。孙老夫子显然也听到了,他捻着稀疏的胡须,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是鄙夷?是无奈?还是对这铜臭盐味与书斋清雅强行嫁接的嘲讽?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黄世兄厚意,老朽愧领。既入此门,当以圣贤之道为圭臬。黄巢,自今日始,你需谨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收起顽童心性,涤除尘俗之气,方不负你父拳拳之心。”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我依着母亲事先反复教导的礼仪,稚声稚气地应答。然而,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那盐工号子里蕴含的力量,似乎比老夫子口中清冷的“圣贤之道”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这感觉如同盐仓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野草,在我懵懂的心田悄然萌发。
孙老夫子的严苛,很快便如冰冷的盐霜覆盖了我的蒙童岁月。每日天不亮,鸡鸣三遍,我便被奶娘从温暖的锦被中唤醒,睡眼惺忪地被带到书房。晨光熹微中,老夫子早已端坐案前,身形笔直如松。他手中那柄黄杨木戒尺,被打磨得油光水滑,沉甸甸地压在书案一角,散发着无声的威慑。初时,不过是描红习字,背诵《三字经》《千字文》。那方寸之间的横竖撇捺,在我眼中如同盐仓里堆积的麻袋,笨拙而难以驯服。墨汁总是不听使唤地洇染开,污了雪白的宣纸,也污了我小小的手指。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落下,掌心火辣辣的痛楚让我瞬间清醒,却也激起了我骨子里的倔强。
“手腕悬空!力透纸背!心浮气躁,何以成字?”老夫子严厉的呵斥在耳边炸响。
我咬着牙,憋着泪,更加用力地握住那支对我来说显得过于沉重的毛笔。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一遍遍地写,写那“人之初,性本善”,写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宣纸废了一张又一张,墨团染黑了一处又一处。窗外盐工沉重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号子,仿佛在为我笨拙的笔触打着节拍。当我的字迹终于能勉强端端正正地排列在格子里,不再歪斜如醉汉时,老夫子紧抿的嘴角才极其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识字渐多,课业便陡然加深。《论语》《孟子》的微言大义,如同沉重的盐包压上我稚嫩的肩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老夫子摇头晃脑,沉浸其中。我却盯着竹简上繁复的古字,脑中想的却是盐仓里老周记账时那飞快的算盘珠子,它们发出的噼啪声似乎比这“之乎者也”更有韵律。一次,老夫子讲到“君子远庖厨”,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先生,那盐工日夜与盐灶为伍,岂非皆是小人?”
书房内瞬间死寂。窗外的风声、远处的号子声似乎都凝固了。老夫子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住,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锐利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有惊愕,有愠怒,更有一丝被孩童天真的悖论刺中的狼狈。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黄巢,此‘庖厨’非彼‘庖厨’!圣人之意,在于仁心,不忍见杀伐血腥。盐工劳作,乃民生所系,岂可混为一谈?然,其劳筋骨,役于贱业,终非君子立身之道。尔当潜心圣贤书,求取功名,方是正途!此等妄议,再不可有!”戒尺重重敲在案上,发出沉闷的警告。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着墨迹的袖口,不再言语。老夫子的话像一层薄薄的油纸,试图覆盖住我心中那个充斥着咸腥、汗水和号子的真实世界,但我清晰地听到,那油纸之下,盐粒摩擦的沙沙声从未停止。
黄家的产业如同巨大的根系,盘绕在运河这条帝国命脉之上。咸通三年的初冬,父亲决意带我这个刚满五岁的稚童,踏上一次沿运河巡视盐仓与码头的短途旅程。他粗糙的大手拍着我的头,声音里带着一种展示疆域般的豪气:“巢儿,光在书房里念死书不成!男儿汉,得睁眼看看这天下是怎么运转的!看看咱黄家的盐,是怎么从海里、从矿里,变成千家万户灶台上的白霜,变成咱家仓里的金山银山!”母亲担忧地为我裹上厚厚的狐裘,反复叮咛随行的老仆周福。孙老夫子闻讯,只是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庭院里整装待发的骡车,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骡车驶出冤句县城,沿着官道辘辘前行。车窗外,初冬的鲁西南平原一片萧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光秃秃的树枝伸向铅灰色的天空。官道上尘土飞扬,来往的车辆行人络绎不绝,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农夫和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脸上刻着生计的艰辛。空气中除了尘土味,渐渐弥漫开一种更浓重的、带着水腥与腐烂气息的味道。
“快到了,前面就是巨野泽码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撩开车帘,一股凛冽潮湿、混杂着鱼腥、淤泥、汗臭和无数货物堆积发酵气息的复杂味道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辽阔而浑浊的水域(巨野泽,后称梁山泊)横亘眼前,水色黄浊,浩渺无边,岸边芦苇枯黄,在风中瑟瑟发抖。水面之上,桅杆如林!数不清的大小船只拥挤在简陋的码头边,漕船宽大笨重,吃水极深,船身被盐渍和淤泥染成深褐色;商船则样式各异,有的挂着彩旗;更多的是破旧的渔船,在风浪中起伏颠簸。码头本身是用粗大的原木打入泥滩搭建而成,早已被踩踏得乌黑油亮,湿滑不堪。挑夫、盐工、船夫、税吏、商贩……各行各业的人如同蚁群,在狭窄的跳板、栈桥和泥泞的岸滩上蠕动、嘶喊、碰撞。沉重的盐包、粮袋、布匹、瓷器等货物,在无数赤裸或半裸、汗流浃背的脊背上移动,号子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鞭子抽打声、船只碰撞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一股震耳欲聋、令人窒息的洪流,猛烈冲击着我小小的感官。这景象,远比黄家前院的忙碌震撼百倍!它庞大、混乱、肮脏,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偾张的原始力量。
父亲抱着我下了车,踏上那滑腻的码头木板。脚下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和微微的晃动感。他熟稔地避开扛着大包的挑夫,与几个相熟的盐商打着招呼,言语间尽是盐引、漕费、损耗、税卡之类我听不懂却又本能觉得重要的字眼。我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眼睛却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我看见一个衣衫破烂、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跪在泥水里,对着一个趾高气扬、穿着皂靴的小吏不住磕头,哭喊着什么,那小吏不耐烦地一脚将她踹开;我看见几个粗壮的船工围着一个瘦小的脚夫拳打脚踢,只因他扛包时不小心蹭脏了其中一人的裤子;我看见一个衣衫稍显整洁的读书人模样的人,捂着鼻子,满脸嫌恶地快步穿过这混乱的人群,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玷污……
突然,一阵异常凄厉的哭嚎压过了码头的嘈杂。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慌乱地向两边分开。只见两个穿着号衣、面目凶狠的衙役,拖着一个瘦弱的汉子过来。那汉子满脸血污,一条腿似乎断了,软软地拖在地上,在泥泞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一个衙役手中高举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对着惊恐的人群吼叫:“都看清楚了!贱民张老三!胆敢私贩官盐!这就是下场!”他猛地将手中那东西狠狠砸在地上——竟是一块沾着血和泥、沉甸甸的盐块!“再有犯者,枷号示众,流徙三千里!”
那盐块碎裂的声音,混合着张老三痛苦的**和衙役凶恶的咆哮,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父亲脸色一变,迅速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将我紧紧按在他坚实的腰间,声音低沉急促:“别看!巢儿,把头埋下!”我眼前一片黑暗,鼻端是父亲衣袍上熟悉的、浓重的咸腥味和汗味。然而,那盐块碎裂的闷响、衙役的咆哮、人群惊恐的抽气声,还有那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却透过父亲的手掌,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幼小的灵魂深处。在这巨大的、充斥着力量与苦难的运河码头上,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嗅到了权力的血腥味,它比盐仓里的咸腥更刺鼻,比戒尺的疼痛更尖锐。
巨野泽码头的血腥气仿佛粘在了鼻尖,久久不散。回到黄家那熟悉的、弥漫着安全咸腥味的宅院,那混乱与暴力的景象却在我脑中反复翻腾,与书斋里孙老夫子描绘的“仁义礼智信”的煌煌世界格格不入。一种莫名的躁动在我小小的胸膛里冲撞,像被困在盐仓里的风,找不到出口。
几天后,恰逢中秋。黄府张灯结彩,前厅摆开了丰盛的家宴。父亲特意邀请了县里几位有头脸的商贾和一位路过冤句、准备赴京赶考的举子,一来庆贺佳节,二来也存了几分炫耀之心,想让众人见识见识他这“神童”儿子的早慧。厅堂里烛火通明,觥筹交错,烤羊的油脂香气、陈年花雕的酒香、瓜果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母亲特意为我换上了最精致的云纹锦袍,把我抱在膝上。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那赴考的举子姓王,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件半新的圆领澜衫,虽浆洗得干净,但袖口已有些磨损。他几杯酒下肚,面皮微红,谈兴正浓,正摇头晃脑地高谈阔论着长安的繁华、曲江池的宴饮、以及他此番必中进士的雄心壮志,言语间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父亲和几位商贾听得连连点头,不时奉承几句。
“王公子高才!此去长安,必定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啊!”父亲笑着举杯。
王举子矜持地笑了笑,目光不经意扫过厅堂角落堆放的几包待运的精盐,又掠过窗外月光下泛着冷白光泽的盐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他转向父亲,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口吻道:“黄世兄过誉了。不过,说来惭愧,晚生自幼苦读圣贤书,所求者,不过是以文章经济报效朝廷,立身于廊庙之间。‘君子不器’,此之谓也。至于商贾之道,货殖之事,虽亦民生所需,然终日与锱铢铜臭为伍,终究……”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在主人面前说这个不妥,便端起酒杯掩饰了一下,转口道,“终究不如诗书传家,清贵长远啊!贵府盐业兴旺,富甲一方,若能再出个读书种子,方是锦上添花,门楣之幸!”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骨子里透着对商贾的轻视。几位盐商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父亲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很快又被圆滑的笑容掩盖过去:“王公子所言极是!所言极是!犬子黄巢,正蒙名师教诲,日夜苦读,只盼将来能如公子一般,蟾宫折桂,改换门庭!”说着,他把我从母亲膝上抱下来,放到地上,鼓励地看着我,“巢儿,今日佳节,诸长辈在座,你也来吟首诗助助兴!不拘什么,应景就好!”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这个五岁孩童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那王举子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玩味。厅堂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我站在光滑冰凉的金砖地上,小小的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的。那王举子轻慢的眼神,父亲强作的笑容,窗外月光下冰冷的盐垛,还有巨野泽码头上那块沾血的碎盐……无数画面和气味猛地冲撞在一起!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翻腾、冲撞。没有思索,没有章法,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清晰地响起:
“皎皎天上月,圆圆似银盘。
照我仓中雪,堆作白玉山。
官家秤儿斜,税吏心儿贪。
盐山压断官家腰,铜钱填满狗洞穿!”
最后两句,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咬牙切齿的童音喊出来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厅堂!仿佛连烛火都凝固了。方才还喧闹的劝酒声、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父亲黄宗旦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变得一片煞白,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泼洒而出,濡湿了他昂贵的锦袍前襟。母亲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睁得极大。几位盐商客人面面相觑,眼神惊骇,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牵连。那位王举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羞怒。
那“官家秤儿斜”、“税吏心儿贪”、“压断官家腰”、“填满狗洞穿”的童言,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破了这中秋家宴虚假的祥和与喜庆,也刺穿了士农工商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脆弱的窗户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父亲的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力道之大,让我几乎窒息!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尤其是对着脸色铁青的王举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颤:“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犬子……犬子定是白日里听哪个粗鄙下人胡说八道,学了些混账话!小儿无知,胡言乱语,污了诸位清听!该死!该死!”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一边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惧和严厉,仿佛我闯下了泼天大祸。
那晚的家宴是如何草草收场的,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被奶娘匆匆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前厅。身后,似乎还隐隐传来父亲极力压低却依旧惶恐的辩解声和王举子拂袖而去的冷哼。我躺在自己小小的床上,锦被柔软,却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股喷薄而出的情绪点燃了,烧得我小小的胸膛滚烫。窗棂透进清冷的月光,照着床边小几上孙老夫子昨日布置的描红纸页,“仁义礼智信”五个工整的大字在月光下显得遥远而苍白。盐仓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庭院里,沉默而坚实。我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有些话,像盐一样,看似寻常,却能让人疼痛,能让人惊恐,甚至……也许能压断些什么。这念头如同月光下的盐粒,冰冷而锐利。
中秋宴上的风波,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黄府内外久久未平。父亲黄宗旦连着几日脸色阴沉,进出都带着一股低气压,连前院盐工们搬运的号子声都刻意压低了几分。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不再是单纯的宠爱与期许,那里面添了审视,添了忧虑,甚至……一丝隐隐的忌惮。五岁稚童口中吐出那样大逆不道、直指官贪的话语,无论是否童言无忌,都足以让一个商人胆战心惊。孙老夫子听闻此事后,在书房里对着我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张清癯的脸上笼罩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并未如往常般动用戒尺,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压着千钧重担:“黄巢啊黄巢……慧极必伤,言多必失!锋芒太露,非福也!日后……慎言!慎言!”他不再仅仅苛责我的字迹或背诵,而是开始反复向我灌输“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明哲保身”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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