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盐商之家初长成 幼年聪慧志不凡 (第2/2页)然而,那晚脱口而出的诗句,仿佛凿开了我心中某道无形的堤坝。一种对力量——实实在在的、能保护自身与家族的力量——的渴望,如同盐仓缝隙里渗出的卤水,悄然滋生、蔓延。这渴望不仅仅停留在舌剑唇枪的锐利上,更转向了筋骨体魄的强健。
我缠上了家中护院武师陈大。陈大是个魁梧如铁塔的关中汉子,早年据说在边军里混过,后来不知怎地流落到曹州,被父亲收留做了护院。他沉默寡言,满脸风霜刻就的皱纹,左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平添了几分凶悍。他那一身硬桥硬马的功夫,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我仰着小脸,眼神灼灼地站在他面前:“陈师傅,我要学拳!学刀!学你那样的本事!”
陈大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石锁旁磨一把短刀,闻言停下动作,抬起那双看惯风浪、略显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小少爷,金贵身子,学这个作甚?磕着碰着,老爷夫人还不扒了我的皮?好好念你的圣贤书是正经。”
“不!”我异常执拗,上前一步,“书要念,拳也要学!父亲说了,盐道凶险!我要学本事!像你一样,能打跑那些抢盐的泼皮,能护住咱家的盐车!”我脑中闪过巨野泽码头上衙役凶恶的脸和那沾血的碎盐块。
陈大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剥开我小小的身躯,看清里面的决心。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疤,最终,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行!小崽子有点意思!不过,练武可比你描红苦百倍!扎马步能扎到你哭爹喊娘,打沙袋能打得你拳头出血!吃得了这苦?”
“吃得!”我挺起小胸脯,毫不犹豫。
“好!”陈大霍然起身,将手中短刀“铛”一声插回腰间皮鞘,指着院子角落一对最小的石锁,“从今日起,每天卯时三刻,到这来!先扎半个时辰马步!风雨无阻!偷懒一次,以后就甭提!”
从此,我的生活被截然劈成两半。卯时三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寒气刺骨,我便蹑手蹑脚爬出温暖的被窝,溜到后院僻静角落。陈大早已等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要求极其严苛,甚至近乎残酷。“马步!腰沉!背挺!膝不过脚尖!给我钉在地上!”他的低吼如同鞭子。初时,不到半盏茶功夫,双腿便抖如筛糠,膝盖针扎般疼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陈大冰冷的眼神扫过,只要姿势稍有变形,一根带着风声的细竹条便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小腿肚上,火辣辣地疼。那疼痛比孙夫子的戒尺更直接,更猛烈,却也奇异地刺激着我骨子里的倔强。我咬紧牙关,小脸憋得通红,死死盯着面前盐仓那冰冷的砖墙,仿佛要将它瞪穿。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也绝不抬手去擦。我要像盐仓的基石一样稳!
练拳更是如此。小小的拳头一次次砸向粗糙的沙袋,最初几下便磨破了皮,渗出血丝,钻心地疼。陈大面无表情:“疼?忍着!盐工的手,哪个不比你这嫩拳头糙百倍?盐粒硌着,刀子划着,照样得干活!你这点皮肉苦都吃不了,趁早滚回去抱你的书本!”他示范着最简单的冲拳、劈掌,动作刚猛直接,毫无花哨,带着战场上搏命的狠厉。每一拳挥出,每一脚踢出,都要求我用尽全力,仿佛面前就是生死仇敌。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练功服,紧紧贴在身上,寒风吹过,冷得刺骨。但身体深处,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伴随着每一次肌肉的拉伸和力量的爆发,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滋生、流淌。那是一种掌控自身、对抗外界的原始快感,是书斋里永远无法体会的酣畅淋漓。
练武的事,我瞒着孙老夫子,也尽量避开父亲。只在一次偶然被父亲撞见我对着木人桩练习时,他站在廊下阴影里看了许久,最终没有出声阻止,只是转身离去时,那背影似乎比平日更沉凝了几分。也许,在这风波诡谲的盐道上,他内心深处也明白,光靠圣贤书,护不住这偌大的家业和这锋芒初露的儿子。力量,无论来自笔锋还是拳头,在这浊世之中,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很快消失不见,如同我那被强行压抑的童言。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如同深埋地下的盐根,正汲取着痛苦与汗水,悄然生长。
咸通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像裹着盐粒的刀子,刮过曹州大地,抽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运河早已冰封,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只有寒风在空旷的河道上肆虐。年关将近,朝廷催缴盐税的文书却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父亲黄宗旦的眉头锁得如同解不开的死结,终日埋首于账册之中,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那声音里透着焦躁与沉重。黄家巨大的盐仓里,堆积如山的盐仿佛也失去了往日财富的光泽,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而冰冷。
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父亲带着管家老周和几个心腹伙计,正在盐仓内盘点存盐,核对账目,为应付即将到来的税吏做准备。我裹着厚厚的棉袍,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巨大的盐仓空旷而寒冷,说话都带着白气。高高的气窗外透进惨淡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盐工们扛着盐包的身影在巨大的盐垛间移动,显得渺小而沉默。
沉重的仓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强劲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卷了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几个穿着深青色衙役号衣、外罩油腻皮袄的身影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肥胖,几乎要将那身号衣撑破,腰间挂着铁尺和沉甸甸的锁链,走起路来哗啦作响。他一张胖脸上油光满面,小眼睛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细缝,里面闪烁着精明的、贪婪的光。正是冤句县衙的税吏头目,人称“刘大秤”的刘魁。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相不善的帮闲,眼神像钩子一样在盐垛上逡巡。
“哟!黄大官人!忙着呐?”刘魁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却透着虚伪的热络,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在父亲和老周脸上扫来扫去,“这年关将近,天寒地冻的,兄弟几个奉县尊大人钧命,来清点贵号的盐课!也好早点交差,大家都过个安生年不是?”他嘴里说着“安生年”,那语气却分明带着一股“年关难过”的威胁。
父亲脸上立刻堆起商人惯有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拱手还礼:“有劳刘爷!有劳几位差爷!天寒地冻还辛苦跑这一趟!快请里面暖和暖和!老周,看茶!上好炭火!”他一边招呼,一边对老周使了个眼色。老周会意,连忙从袖中摸出几个早已备好的沉甸甸钱袋,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往刘魁和他身后两人手中塞去:“一点心意,给几位爷买杯酒驱驱寒!”
刘魁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那细缝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真诚了一分,但嘴上却打着官腔:“黄大官人太客气了!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公事公办,咱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他踱步到一堆刚卸下不久、准备装运的精盐旁,随手抓起一把雪白的盐粒,在指间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啧啧两声:“嗯,好盐!地道!黄大官人的货色,那是没的说!”他目光扫过盐包上黄家特有的印记,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股阴恻恻的意味,“不过嘛……黄大官人,今年的课额,上头催得紧啊!这冰天雪地的,漕运不畅,盐价是涨了,可损耗……嘿嘿,想必也不小吧?账面上,贵号这月的出盐数目,似乎……有点对不上县衙盐引上的定额啊?”
父亲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动:“刘爷明鉴!运河冰封,漕船难行,损耗确实比往年大了不少!好些盐包被雪水浸了,或是路上颠簸散了,都算作了损耗。账目上,老周可是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敢差的!您过目?”他示意老周递上账簿。
刘魁却看也不看那账簿,只是伸出那只肥胖油腻的手,随意地摆了摆,小眼睛眯得更细了,里面透出赤裸裸的贪婪:“哎,账目嘛,都是人做的。黄大官人做生意向来精明,这损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关键是,县尊大人那边,要的是足额的盐课银子!这差事要是办砸了,兄弟几个吃挂落是小事,就怕牵连了贵号,落个‘抗税’或是‘账目不清’的名头,那可就……”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后面威胁的话不言自明。
父亲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怒意,但随即被更深的无奈和隐忍覆盖。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空气,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恳切:“刘爷的意思……黄某明白。年关难过,不能让兄弟们白辛苦。这样,”他凑近刘魁,声音压得更低,“除了方才的茶水钱,待会儿我再让人备一份‘冰敬’,连同税银,一并奉上!务必请刘爷在县尊面前美言几句,体恤商贾艰难,损耗实情……”
“好说!好说!”刘魁脸上的肥肉顿时舒展开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仿佛多年的老友,“黄大官人爽快!果然是明白人!体恤商艰,本就是县尊大人的仁政嘛!那这账目……”他斜睨了一眼老周手中的账簿。
“损耗,自然按规矩办。”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痛快!”刘魁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震得盐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大手一挥,对着身后两个帮闲吆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黄大官人深明大义!赶紧的,开秤!验盐!按‘实数’点收!”他特意重重强调了“实数”二字。
两个帮闲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盐垛,动作粗暴地扯开盐包,将雪白的盐粒倾倒进一杆巨大的官秤上。那官秤的秤杆乌黑发亮,秤砣硕大,显得极不协调。刘魁亲自监督,他庞大的身躯站在秤旁,一只脚却看似不经意地踩在秤杆尾部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那秤杆尾部被他暗中施力下压,秤头高高翘起,显示的分量明显轻了!
“这一包,短了!”一个帮闲大声唱喏。
“这一包,也不足!”另一个帮闲跟着附和。
父亲和老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已不是暗示索贿,而是赤裸裸的、利用官秤做手脚的明抢!父亲紧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出声。老周眼中喷火,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冲上去理论,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盐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帮闲们粗鲁的吆喝声、盐包被撕扯的破裂声,以及那杆被做了手脚的官秤发出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咯吱声。盐工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远远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麻木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盐工,推着一辆满载盐包的独轮车,颤巍巍地试图从刘魁他们所在的区域边缘穿过,去往另一边的盐垛。沉重的盐车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吱呀的**。也许是地上散落的盐粒太滑,也许是老盐工年迈力衰,车子猛地一歪,眼看就要倾覆!老盐工惊叫一声,拼命想稳住车身,却无济于事。
“老不死的!瞎了眼了?!”一个正忙着在秤上做手脚的帮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以为老盐工要撞他,顿时凶相毕露,破口大骂。他非但没有伸手帮忙,反而为了躲避,下意识地狠狠推了那摇摇欲坠的盐车一把!
这一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重心不稳的独轮车彻底失去平衡,轰然侧翻!沉重的盐包狠狠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雪白的盐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瞬间铺满了冰冷的地面!更可怕的是,车上捆绑盐包的一根粗大木杠,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猛地弹起,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砸在离得最近的一个帮闲脚边!虽然没有直接砸中人,却将那帮闲惊得怪叫一声,猛地向后跳开。
“妈的!找死啊老东西!”被惊扰的刘魁勃然大怒,他正享受着敲诈的快感,被这意外彻底搅了兴致。他本就因暗中用力踩着秤杆而身形不稳,此刻更是迁怒于那手足无措、吓得面无人色的老盐工。他眼中凶光毕露,顺手就抄起脚边那个用来压秤的、足有十几斤重的生铁秤砣!
那秤砣黑沉沉的,边缘粗糙,带着冰冷的杀意。
“刘爷!手下留情!”父亲脸色剧变,失声惊呼,想要阻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去你妈的!”刘魁的咆哮如同野兽,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狠戾,手臂抡圆了,那沉重的生铁秤砣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一颗黑色的流星,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老盐工那花白头发覆盖的太阳穴上!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钝响!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老盐工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干瘦佝偻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浑浊的老眼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大睁着,空洞地望向盐仓那高高的、布满灰尘的顶棚。殷红刺目的鲜血,如同打翻的朱砂,混合着粘稠的脑浆,从他太阳穴那个恐怖的凹陷处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浸染了身下大片雪白的盐粒。红与白,两种最纯粹也最残酷的颜色,在这弥漫着咸腥与寒冷的巨大盐仓里,形成了触目惊心、令人窒息的对比!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腥气,猛地冲进我的鼻腔,比盐仓里任何气味都更浓烈、更霸道!
整个世界瞬间失声。盐工们惊恐的抽气声,父亲和老周愤怒的喝止声,刘魁粗重的喘息声,帮闲们幸灾乐祸的低笑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又或者被这浓重的血腥气所吞噬。我的眼睛死死钉在那个倒下的身影上,钉在那红白交织的恐怖画面之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沉重的、砸碎骨头的闷响在颅腔内反复回荡,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刘魁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迅速失去温度的老盐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恐惧或悔意,反而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还带着一丝发泄后的快意。他随手将那沾着红白血迹和几根花白头发的生铁秤砣“哐当”一声丢在地上,那声音在死寂的盐仓里格外刺耳。他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上血点的手,仿佛只是弄脏了手指。他抬起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扫过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却死死攥着拳头的父亲,又扫过远处那群敢怒不敢言、眼中喷火却又充满恐惧的盐工,最后,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赤裸裸的轻蔑,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只有一种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后的肆无忌惮,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傲慢。仿佛在说:看,这就是蝼蚁的下场!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盐仓里的寒风更刺骨千倍万倍,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与此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岩浆般的愤怒和憎恶,在我小小的胸膛里猛烈地爆发、冲撞!那愤怒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那憎恶几乎要撕裂我的喉咙!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一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嘶吼死死压住。牙齿深深陷入嘴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父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他深吸了几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粗重。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刘爷……息怒。下人……下人不懂事,冲撞了……死有余辜!老周!”他猛地转向管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利,“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这老东西拖出去!别污了刘爷和差官的眼!再……再取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来!给刘爷和诸位差官压惊!今日之事,纯属意外!意外!”
老周如梦初醒,脸色惨白如纸,连忙招呼几个同样吓得腿软的伙计,七手八脚地去拖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尸体被拖过冰冷的地面,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暗红发黑的血痕,混合着散落的盐粒,如同一条丑陋而绝望的伤疤。
刘魁看着父亲那强忍屈辱、近乎哀求的姿态,看着老周捧上的白花花银子,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虚伪的笑容:“黄大官人果然深明大义!懂事!这老东西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行了,盐也验得差不多了,账目嘛……”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散落的盐粒,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损耗再添一笔,就按刚才说的办!兄弟们,收工!回去也好跟县尊大人有个交代!”
他带着两个帮闲,趾高气扬地、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踩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散落的盐粒,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盐仓大门。寒风吹进,卷起地上的血盐混合物,扑打在旁边盐工们的裤腿上。
仓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关不住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
巨大的盐仓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远处角落里,不知是哪个年轻盐工终于控制不住,发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低的、绝望的呜咽。
父亲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缓缓转过身,没有看地上那片狼藉,也没有看远处哭泣的盐工,他的目光,越过冰冷的盐垛,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嘴唇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混合着口中残留的铁锈味。我没有哭,也没有颤抖。只是死死地盯着刘魁他们消失的仓门方向,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和血污中,如同淬火的刀胚,冰冷而坚硬地重新凝结。
父亲看到了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着无声烈焰的冰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训斥,也许是安慰。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极其疲惫、极其沉重地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蹒跚地走向内院。那背影在空旷而巨大的盐仓里,显得异常孤独和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冰冷的、被血污浸染的盐山所吞噬。
寒风从仓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咽着,卷起地上沾血的盐粒,打着旋儿。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白,那浓烈的腥咸与铁锈味,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狠狠地烫进了我的灵魂深处。孙老夫子谆谆教诲的“仁恕之道”,父亲毕生信奉的“和气生财”、“破财消灾”,在这一刻,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碎成了齑粉。
这世道,不是温良恭俭让的书斋!不是锱铢必较的商铺!它是巨野泽码头的弱肉强食,是这冰冷盐仓里血淋淋的秤砣!是官袍下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指尖冰冷。目光掠过地上那片尚未清理干净、红白混杂的污渍,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盐仓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陈大练武时遗忘下的一柄未开刃的短刀,黝黑的刀身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无比冰冷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