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途中遇灾民 乱世初现反心萌
返乡途中遇灾民 乱世初现反心萌 (第2/2页)“……简直不是人!我刚从汴州那边过来,亲眼所见!官仓明明还有陈粮,可那汴州仓督王扒皮,硬是紧闭仓门!说什么‘未得上峰明令,一粒米不得擅动’!眼睁睁看着流民在仓外饿死!可你猜怎么着?夜里,官仓的漕船,一船一船地往南边运!运给谁?还不是那些江南的豪商巨贾!用流民的命,换他们的金山银山!”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嘘!慎言!慎言!”他的同伴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去捂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你不要命了!让那些驿卒听见……”
“听见又如何?!”那士子一把推开同伴的手,眼睛通红,“这朗朗乾坤,还不让人说句真话吗?!朝廷的赈济粮呢?都喂了狗了!不,狗都不吃!都进了这些蠹虫的腰包!你看看外面!”他猛地指向驿站紧闭的大门,声音带着哭腔,“那‘万人坑’!一天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啊!不是牲口!”
他的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小小的涟漪。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恐惧。那几个划拳的驿卒似乎也听到了,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正是白日里驱赶流民的头目,名叫胡三)斜睨过来,眼神阴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就在这时,驿站外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激烈的骚动!
“开门!官爷开恩啊!求求你们了!”
“孩子!我的孩子不行了!给口热粥吧!求求你们了!”
“狗官!你们还是不是人?!仓里有粮见死不救!天打雷劈啊!”
哭喊声、哀求声、愤怒的咒骂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驿站紧闭的大门!大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反了!反了天了!”驿卒胡三猛地跳起来,一脚踹翻凳子,厉声咆哮,“抄家伙!外面那群贱民想反!”
驿站内瞬间大乱!旅人们惊恐地缩向角落。驿卒们纷纷抽出腰刀、抓起水火棍,如临大敌。驿丞,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皱巴巴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从后堂跑出来,脸色煞白:“怎么回事?!胡三!怎么回事?!”
“驿丞大人!外面流民闹事!要冲驿站抢粮!”胡三指着砰砰作响的大门,添油加醋地喊道。
“反了!反了!”驿丞吓得浑身肥肉乱颤,尖声叫道,“顶住!给我顶住!弓箭手!上墙!敢冲击驿站,格杀勿论!”
几个驿卒慌忙爬上围墙内侧的土台,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指向墙外汹涌的人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前的死寂。
“抢粮?我们只是想活命啊!”一个苍老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墙外响起,压过了混乱的哭喊,“官仓有粮!就在这驿站后面的漕仓里!堆得都发霉了!为什么不放粮?!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
这声音!这口音!
我心头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苍老嘶哑、带着浓重曹州冤句乡音的声音,瞬间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壁垒!记忆深处,一个佝偻着背、沉默寡言、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盐工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张老倔!黄家盐仓里资格最老、手艺最好、也最倔强的老盐工!当年那个被刘魁用秤砣砸死的老盐工,是他的拜把兄弟!
“张……张伯?!”我失声低呼,猛地站起身,不顾赵老汉的阻拦,几步冲到紧闭的驿站大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暮色中,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者,被几个同样枯槁的流民搀扶着,站在人群最前面。他拄着一根粗树枝,腰背佝偻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劈斧凿,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两簇愤怒而不屈的火焰!正是张老倔!虽然苍老憔悴得几乎脱了形,但那倔强的眼神,那熟悉的乡音,绝不会错!
“张伯!”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穿透门缝,“是我!黄巢!黄宗旦家的巢儿!”
门外的哭喊咒骂声为之一滞。张老倔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门缝,当看清我的脸时,他枯槁的脸上瞬间涌起复杂到极点的神情——震惊、悲痛、绝望,最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岩浆般的愤怒!
“少……少爷?!”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火山爆发前压抑的咆哮,“是您?!您怎么……怎么也在……这吃人的鬼地方?!”
“开门!放张伯他们进来!”我猛地转头,对那吓得面无人色的驿丞吼道,眼神凌厉如刀。
“不行!绝对不行!”驿丞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跳起来,“谁知道他是不是乱民头子?放进来一个,外面那群饿疯了的贱民就会全冲进来!驿站要是被抢了,你担待得起吗?!胡三!看好门!谁敢开门,以通匪论处!”
胡三和他手下的驿卒立刻横刀挡在门前,眼神凶狠地瞪着我。
墙外,张老倔听到了驿丞的话,发出一声悲愤欲绝的长啸:“通匪?!哈哈哈哈!好一个通匪!这朗朗乾坤,求一**命粮,就成了匪?!那你们这些坐拥粮仓、见死不救的狗官,又是什么?!是吃人的阎王!”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支撑身体的粗树枝,狠狠砸向驿站紧闭的大门!
“乡亲们!他们不放粮!就是要我们死!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砸开这阎王殿!抢粮活命!”张老倔嘶哑的声音,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拼了!”
“抢粮活命!”
“砸开它!”
绝望的流民被彻底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喷发!人群如同狂暴的怒潮,疯狂地冲击着驿站的大门和围墙!石块、泥块、木棍雨点般砸向围墙上的驿卒!
“放箭!快放箭!”驿丞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尖叫。
围墙上的驿卒惊慌失措,几支零星的箭矢哆哆嗦嗦地射了出去,大多射偏,只有一支歪歪斜斜地射中了一个冲在前面的流民大腿。那流民惨叫一声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却更加激起了人群的凶性!
“杀狗官!”
“冲进去!”
场面彻底失控!血腥的混战一触即发!
“都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我胸腔中迸发!那声音蕴含着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愤怒、悲怆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狂暴力量,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咒骂和咆哮!连那些陷入疯狂的流民都为之一震,冲击的动作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趁着这瞬间的死寂,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吓瘫的驿丞和如临大敌的驿卒。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驿站通往后面仓房的那扇小门!那里,正是张老倔所说的漕粮囤积之处!没有半分犹豫,我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身形暴起!腰间的褡裢在疾冲中甩动,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几步就冲到那扇紧锁的小门前!
“你……你想干什么?!”看守仓门的驿卒惊恐地拔出腰刀。
回答他的,是我凝聚了全身力量、灌注了无尽怒火的一记重踹!
“给我开——!!!”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并不十分厚重的木门,门栓应声断裂!木屑纷飞!门板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向内洞开!
一股浓烈的、带着尘土和陈年谷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仓房内没有灯火,一片漆黑,但借着驿站大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和门外流民手中零星的火把光亮,足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堆积如山!
巨大的麻袋,如同连绵起伏的丘陵,一直堆砌到仓房屋顶!麻袋上清晰地盖着官府的朱红印记——“河南道常平仓”!有些麻袋已经破损,金黄的粟米如同细小的瀑布,从破口处流淌出来,在冰冷的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有些角落里的粮垛,甚至因为堆积太久、受潮发霉,表面覆盖了一层灰绿色的、令人作呕的霉斑!那浓郁的谷物香气,混合着霉变的气息,形成一种极其怪诞而刺鼻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所有人的感官!
死寂!
驿站内外,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驿丞惊恐的目光、驿卒呆滞的目光、旅人震惊的目光、墙外流民们瞬间由狂怒转为难以置信继而化为更猛烈贪婪的目光——全都死死地钉在了那洞开的仓门内,钉在了那堆积如山、在黑暗中闪烁着诱人却又罪恶光芒的粮食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站在洞开的仓门口,背对着那满仓的粮食,面朝驿站大门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声怒吼和破门的猛踹,几乎耗尽了力气,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狂暴的力量却在四肢百骸间奔涌。借着流民手中火把跳跃的光亮,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门外那一张张因极度震惊和饥饿而扭曲的脸孔,最后,定格在张老倔那张同样写满了震撼、悲愤和一丝绝处逢生般狂喜的老脸上。
没有言语。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指向身后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张口的黑暗仓房。指尖,正对着那流淌着金黄粟米的破麻袋。
这个动作,如同点燃燎原烈火的火种。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爆发!
“粮——!!!”
“有粮啊——!!!”
“官仓真的有粮——!!!”
墙外的流民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愤怒和哭嚎的咆哮!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倒了恐惧!人潮如同彻底失控的洪流,以百倍于前的疯狂,猛烈地冲击着驿站那摇摇欲坠的大门和围墙!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围墙上的驿卒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弓箭早已掉落在地。
驿站内,驿丞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驿卒们早已丧失了斗志,惊恐地扔掉武器,四散奔逃,试图寻找藏身之处。旅人们尖叫着,乱作一团。
轰隆——!!!
一声巨响!驿站那扇厚重的大门,在无数双枯瘦手臂的疯狂推搡撞击下,终于彻底碎裂、倒塌!狂怒而绝望的人潮,如同挣脱了堤坝束缚的洪水,汹涌而入!
“抢粮活命——!!!”
震天的吼声,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瞬间淹没了驿站内所有的声音!
我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混乱中,一只冰冷枯瘦、沾满污泥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是张老倔!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脸上混杂着泪水和烟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我耳边吼道:
“少爷!这世道!这狗官!逼得人没活路啊!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咱……咱得找条活路!真正的活路!”
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这句曹州盐工最朴素的俗语,此刻如同惊雷,炸响在我的脑海!看着眼前这疯狂抢粮、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感受着手臂上张老倔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抢粮活命”的咆哮……胸中那片被冰封了太久的荒原,终于被这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彻底点燃!
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毁灭的熔岩!
一条路,一条与这煌煌大唐、与这朱门权贵、与这所有吃人规则彻底决裂的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狂暴地出现在眼前!
“活路……”我喃喃自语,反手死死攥住了张老倔那只冰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越过混乱抢粮的人群,越过那堆积如山的官粮,投向驿站外沉沉的、血色的夜空,仿佛要刺破这无边的黑暗。
“这活路……我们自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