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途中遇灾民 乱世初现反心萌
返乡途中遇灾民 乱世初现反心萌 (第1/2页)乾符二年的初春,长安城尚未从严冬中完全苏醒,柳梢的嫩芽畏缩着不敢舒展,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呛人的尘灰和未散尽的寒意。我最后一次推开“悦来”旅舍那扇吱呀作响、糊满油腻污渍的房门。屋内残留的气息——劣质炭火的烟味、隔夜墨汁的酸腐、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无数落第者绝望的汗腥——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这方寸之地。没有告别,无需告别。那卷承载着《不第后赋菊》墨迹淋漓的宣纸,被我揉成一团,连同几件早已浆洗得发硬、袖口磨损露出线头的旧澜衫,一同塞进了那个曾装过母亲殷殷期盼的书箱底层。书箱此刻轻飘飘的,像被掏空了灵魂。剩下的,只有腰间一个沉甸甸的褡裢,里面是父亲托人辗转捎来的、足够我体面还乡的盘缠——几锭硬邦邦的官银,还有一小袋黄澄澄的、带着曹州盐仓特有咸腥气的沙金。它们冰冷地贴着我的皮肉,如同父亲那双忧惧与不甘交织的眼神。
骡车驶离明德门那巨大阴影的刹那,我没有回头。车轮碾过护城河石桥,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碾碎了某种虚妄的幻梦。来时,这朱雀大街的喧嚣曾令我窒息;去时,却只觉得它空洞而遥远,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皮影戏。车帘低垂,隔绝了这座帝都最后的浮光掠影。赶车的老把式换了人,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刻着深壑般皱纹的关中老汉,姓赵。他只闷头赶车,鞭梢在空中甩出短促的炸响,催促着骡子加快脚步,仿佛逃离瘟疫之地。
“走潼关道,老哥,”我隔着车帘吩咐,声音干涩,“抄近路,快些回曹州。”来时走运河一线,看尽了漕运弊政;归时,我想看看这帝国腹地的筋络血脉,究竟是如何枯竭败坏的。
赵老汉没有多余的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抖缰绳,骡车偏离了宽阔的官道,拐上了一条更为荒僻、尘土也更厚的驿路。车轮卷起的黄尘,如同一条浑浊的土龙,在车后翻滚不息。
初离京畿,景象尚可称之“凋敝”。道旁的村落,土坯茅舍低矮破败,炊烟稀薄。田地里,本该是麦苗返青的时节,却只见大片大片板结龟裂的黄土,稀疏的麦苗蔫黄干瘦,如同病儿的头发,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偶尔可见几个农人,佝偻着腰,在干涸的田垄间茫然地刨挖着,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仿佛在无望地寻找着早已被蝗虫啃噬殆尽的生机。
“关东……大旱两年咧,”赵老汉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枯木,“去年又闹了蝗虫,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官府说是天灾,可这税……嘿,一个子儿也没见少收!”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落在干裂的黄土路上,瞬间被吸干了水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越往东行,景象愈发骇人。驿路两旁,开始零星出现倒毙的牲畜尸体。先是瘦骨嶙峋的野狗,后来是倒毙路旁的牛马骨架,最后,竟开始出现人的形状——蜷缩在路沟里,裹着破败的草席或单衣,早已僵硬,被风干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眶深陷成两个黑洞,无声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乌鸦聒噪着,成群地在低空盘旋,如同不祥的黑色云团,时而俯冲下去,啄食着腐肉,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腐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那不再是曹州盐仓里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也不是长安城污浊的体味,而是一种万物凋零、生机断绝的死亡之息。
骡车行至一处名为“野狐坡”的荒凉地界时,前方道路被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那不是赶集的乡民,而是一股缓慢蠕动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人流——流民!数以千计,或许上万!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幽魂。男人佝偻着背,眼神浑浊麻木,拖着沉重的脚步;女人蓬头垢面,怀里抱着奄奄一息或早已无声无息的婴孩;老人拄着树枝,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更多的孩子,赤着脚,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肚子却鼓胀如球,眼神里只剩下对食物的原始渴望。他们扶老携幼,推着吱呀作响、载着全部家当(或许只是一口破锅、半卷草席)的独轮车,或者干脆徒手而行,汇成一条望不到头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灰色长河。
“老天爷啊……”赵老汉勒住骡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比年前更厉害了!”
骡车被迫停了下来。流民们麻木地从车旁经过,没有人乞讨,也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他们的目光越过我们,投向未知的前方,那里或许有赈济的粥棚,或许只有更深的死亡。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屎尿的臊臭、伤口溃烂的脓臭味,还有那股无处不在的、淡淡的、如同腌坏了的咸菜般的尸臭。这气味,比盐仓里最浓烈的咸腥更令人作呕,它无声地宣告着:人,正在大规模地、无可挽回地腐烂。
突然,路边一个蜷缩在草席里的老妇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她身边一个同样枯瘦、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猛地扑到我们车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老爷……行行好……给口水……给口吃的吧……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她伸出乌黑枯瘦的小手,掌心向上,指缝里满是污垢。
赵老汉面露不忍,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水囊。我的手也按在了褡裢上,那里面硬邦邦的银锭和沙金,此刻仿佛烙铁般烫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野的呵斥和鞭梢的炸响!
“滚开!都滚开!挡了官爷的路,找死吗?!”
几个穿着脏污不堪、号衣都辨不清颜色的骑手,挥舞着皮鞭,如同驱赶羊群般冲入流民队伍。为首一人獐头鼠目,腰间挎着把锈迹斑斑的腰刀,正是本地驿站的驿卒头目。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行动迟缓的流民身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哀嚎声、哭喊声、咒骂声瞬间炸开!
“快走!快走!县尊大人有令,流民不得聚集,速速赶往州府指定安置点!再敢磨蹭,以聚众作乱论处!”驿卒头目厉声咆哮,唾沫星子横飞。他的鞭子尤其照顾那些看起来尚有几分力气、可能“作乱”的青壮。
混乱中,一个躲避鞭子、脚步踉跄的汉子,不小心撞到了我们的骡车。骡子受惊,猛地一蹶子!赵老汉猝不及防,被缰绳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那驿卒头目见状,非但没有喝止,反而将怒火发泄到我们头上,一鞭子就朝赵老汉抽来!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的!敢挡爷们清道?!”
鞭影带着呼啸的风声!我瞳孔骤缩!那鞭子抽打的轨迹,瞬间与记忆中盐仓里刘魁砸下的秤砣重叠!一股冰冷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身体比念头更快!就在鞭梢即将抽中赵老汉脸颊的刹那,我闪电般探手,五指如铁钳,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那呼啸而来的鞭梢!
啪!
一声脆响!鞭梢巨大的力道震得我虎口发麻,粗糙的皮条深深勒进掌心,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驿卒头目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徒手接他的鞭子,而且接得如此稳、如此准!他用力回夺,鞭子却纹丝不动,如同被焊在了铁砧上。他惊愕地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的沉寂。那沉寂之下,仿佛蕴含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以及一种……一种看待死物般的漠然。这眼神,远比任何咆哮怒骂更让他心惊肉跳!他嚣张的气焰瞬间被这冰冷的眼神浇灭了大半,握着鞭柄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官……官爷清道,小……小的们无心冲撞……”赵老汉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躬身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缓缓松开手,那冰冷的视线却依旧钉在驿卒头目脸上,如同两把无形的冰锥。掌心被粗糙鞭梢勒出的血痕,正慢慢渗出细密的血珠,混合着鞭子上沾染的污垢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带来一阵黏腻的刺痛。我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将沾着血污的手掌,在骡车粗粝的车辕上,用力擦了擦。木刺扎入伤口,带来更尖锐的痛感,却让我胸中那股翻腾的戾气得到一丝诡异的宣泄。
驿卒头目被我盯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哼!算你识相!快滚!别挡着官差办事!”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猛地一夹马腹,带着手下,挥舞着鞭子,继续粗暴地驱赶着流民,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牲畜,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流民的哀嚎和驿卒的呵斥声渐渐远去。赵老汉惊魂未定,擦着额头的冷汗:“多……多谢小哥!这帮披着官皮的豺狼,下手黑着呢!”他看着我依旧平静得可怕的脸,和掌心那道清晰的、渗着血丝的鞭痕,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这世道……”
骡车重新启动,艰难地穿行在缓慢移动的流民队伍边缘。那小女孩早已不知被挤到了何处。我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上眼。掌心伤口的刺痛清晰地传来,混合着空气中浓烈的尸臭和绝望的气息。驿卒头目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獐头鼠目,与盐仓里刘魁的胖脸、长安坊丁的狞笑、贡院放榜时郑元嗣得意的嘴脸……无数张代表着权力的、贪婪而狰狞的面孔,在黑暗中重叠、放大、咆哮!而在这狰狞面孔的脚下,是巨野泽码头跪地求饶的老妇,是贡院外磕头磕得乌青的妇人,是驿站前濒死的老妪和乞水的小女孩,是这眼前望不到头的、无声走向死亡的灰色人潮!
“官……官爷清道……”赵老汉那卑微颤抖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边反复回响。这声音,与当年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的“刘爷息怒”,何其相似!十年寒窗,换来的不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依旧是这深入骨髓的、面对权力獠牙时本能的、蝼蚁般的卑微!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明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这世道,从曹州盐仓到长安贡院,再到这白骨铺就的还乡路,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我眼中那层被圣贤书蒙蔽的、虚伪的纱!
骡车在死寂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远处,一座驿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火。驿站门口,影影绰绰聚集着更多的流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愈发刺鼻。赵老汉指着驿站旁边一片巨大的、用简陋篱笆围起来的空场,声音干涩:“小哥,今晚只能在这‘万人坑’边的驿站将就一宿了。前面几十里都没有宿头……这‘坑’,就是埋那些……那些路上扛不住倒下的流民的……”
河南道,汜水驿。
这座扼守要冲的驿站,此刻已沦为绝望深渊的边缘。高大的夯土围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肮脏的草筋。驿站大门紧闭,只留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口守着两个挎着腰刀、满脸横肉的驿卒,眼神如同看门的恶犬,警惕而凶狠地扫视着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味,正是从驿站旁边那片被低矮荆棘篱笆草草围起的巨大空地散发出来——赵老汉口中的“万人坑”。暮色四合,看不清坑内景象,但那弥漫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紧紧扼住每一个靠近者的喉咙。
驿站内,同样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马粪尿的臊臭、劣质草料的霉味、汗臭体臭、还有厨房飘来的、带着一丝肉腥的怪异粥香(那粥棚设在驿站外,供给流民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混杂在一起。大厅里挤满了滞留的旅人:行商、脚夫、几个同样落第还乡、满面愁容的士子,还有几个穿着绸缎、脸色倨傲、显然是有些门路的官吏。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和警惕。角落里,几个驿卒正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就着浑浊的劣酒,大声划拳,粗鄙的哄笑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和赵老汉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条凳上,默默啃着自带的干硬胡饼。褡裢里虽有银钱,但这驿站里的吃食,看一眼都让人反胃。隔壁桌,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操着河南口音的落第士子,正压低声音,对同伴激动地说着什么,脸上充满了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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