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水管里的回声》
《消失在水管里的回声》 (第1/2页)2006年的暑假,粘稠得如同熬过了头的糖浆,沉重地糊在南方山村的每一个角落。7月10日,一个普通得近乎刻板的下午,小度背着那个印着褪色奥特曼图案的双肩包,站在了村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樟树下。树影被毒辣的日头拉得又细又长,像某种扭曲的触手,蝉鸣声则密不透风,织成一张巨大的、嗡嗡作响的网,将他裹挟其中。他是第一次独自来外婆家过暑假,城市里空调残留的凉意早已被这扑面而来的、裹挟着泥土腥气和腐烂植物气息的热浪彻底碾碎。
“城里娃,细皮嫩肉的,快进来,日头毒着呢。”外婆撩起粗布围裙擦了擦手,从堂屋的阴影里迎出来。堂屋高高的房梁下,一架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扇叶搅动着漂浮在光柱里的尘埃,它们像无数细小的幽灵,在昏黄的光线里无声地舞蹈。墙角堆着半麻袋沾满泥土的红薯,竹簸箕里晾晒着干瘪暗红的辣椒,这些带着浓烈生活气息的物事,非但没有给小度带来熟悉感,反而让他觉得新奇而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另一个世界。
他很快认识了两个人——表弟小树和村里的孩子王,大龙。小树比他小一岁,瘦弱得像棵营养不良的豆芽菜,说话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尾音,眼神躲闪,像只随时准备逃窜的受惊小鹿。大龙则截然不同,十四岁的少年,晒得黝黑发亮,像一截被火燎过的木头,胳膊上那道狰狞的、蜈蚣似的疤痕,据说是“跟野猪搏斗时留下的勋章”。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大龙那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口哨声就会准时在院墙外响起,小树便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颠颠地跑出去。小度犹豫着,最终也总是被那未知的冒险吸引,跟了上去。
他们的足迹踏遍了村庄的边边角角:在晒谷场滚着锈迹斑斑的铁环,追逐着滚动的金属圈,扬起呛人的尘土;在浑浊的水渠里屏息摸索滑溜的泥鳅,泥水溅满裤腿;在幽深的竹林里寻找刚冒头的笋尖,竹叶沙沙作响,仿佛窃窃私语。大龙是这片土地活生生的地图,他熟知每一个被大人用“有蛇”、“有狼”、“有鬼”标签封印的禁地。“瞧见那片林子没?”他指着村西头一片茂密得近乎阴森的灌木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炫耀式的神秘,“林子后面有口老井,井台上刻着字,我爸说,是以前地主家用来……嗯,处理不听话的下人的。”“还有山脚下那间破屋,”他又指向另一个方向,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在阳光下投下破碎的阴影,“里面有把生锈的步枪,我亲眼见过,枪栓都拉不动了,说不定还沾着血呢。”
小度注意到,每当大龙兴致勃勃地提起后山那片区域,外婆纳鞋底的手就会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里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那地方,不能去。”一天傍晚,外婆坐在门槛上,借着天光穿针引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几十年前,是矿场,后来……塌了,埋了好些个人进去。”针尖在厚实的鞋底上费力地钻着。
“埋在哪儿了?”小度忍不住追问,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外婆手里的针在布面上顿了顿,线头突兀地打了个死结。她沉默地把鞋底翻过来,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鞋面,仿佛要抹去什么。“早忘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做啥。”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小度的头顶,投向暮色渐沉的远方,声音低了下去,“总之,别往那边跑,听见没?那不是你们该去的地界。”那语气里,除了告诫,似乎还藏着某种更深的东西,一种混杂着恐惧和讳莫如深的疲惫。
大龙显然没把这告诫放在心上,或者说,那禁忌本身就像一块磁石,更强烈地吸引着他。7月14日午后,日头悬在当空,白晃晃的光线像无数烧红的钢针,扎得人皮肤生疼,空气滚烫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大龙神秘兮兮地把小度和小树叫到村口那棵巨大的、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荫也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酷热。他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兜里,掏出一个锈迹斑斑、外壳坑坑洼洼的老式手电筒,得意地晃了晃,电池在里面哐当作响。“带你们看个好东西,”他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紧,“在后山,我新发现的,保证……没人知道。”
通往山上的小路早已被疯狂的野草啃噬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条模糊的、时断时续的痕迹。越往上走,树木越发高大浓密,枝叶交错,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阳光只能艰难地挤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光斑。空气变得粘稠而凝滞,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甜腻中带着腐烂气息的草木味道。蝉鸣声不知何时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耳膜发胀的寂静,仿佛连空气本身都凝固了。小度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手心沁出黏腻的冷汗。
走了大约半个钟头,大龙在一片爬满青黑色藤蔓、湿漉漉的山壁前猛地停住脚步。他拨开齐腰深的、带着倒刺的灌木丛,动作带着一种宣告式的兴奋——那后面,赫然嵌着一根巨大的排水管!
它足有一米多粗,管壁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沉的红褐色,厚厚的铁锈像一层丑陋的痂壳覆盖其上。管口黑洞洞的,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眼窝,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线,连正午最烈的阳光照射,也瞬间被那浓稠的黑暗吸收殆尽。管口的边缘挂满了湿漉漉、滑腻腻的深绿色苔藓,摸上去冰凉黏手,散发着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腐朽的气味。“前几天发现的,”大龙用手掌用力拍击着冰冷的管壁,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咚、咚”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里面老深了,我扔了块拳头大的石头进去,你们猜怎么着?连个响儿都没听见,真他娘的深!”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这里……以前是矿场的排水口吧?”小度盯着那深不见底的管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咽喉在微微翕动。
“管它呢!”大龙满不在乎地啐了一口,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无知、莽撞和对未知强烈好奇的光芒。他弯下腰,毫不犹豫地率先钻进了那幽深的管口,“进来看看?里面才叫有意思!”
管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逼仄压抑,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湿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膻霉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他们只能匍匐着前进。管壁内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物质,蹭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那触感不像泥土,更像是某种腐败生物分泌的黏液。大龙打头,小树在中间,小度殿后。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黑暗中吃力地向前探照,却只能照亮前方几米内同样布满锈迹和湿滑黏液的弧形管壁,再往前,便是无尽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隧道。这隧道仿佛没有尽头,直通地狱。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黑暗,而是声音。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身体摩擦管壁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甚至心跳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产生了诡异的回响。那不是正常的放大和重复,而是被扭曲、拉长、延迟,像是有人在遥远的、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踩着他们声音的节奏,亦步亦趋地模仿,又像是无数细碎、模糊、无法分辨的低语声,从管道最幽深的骨髓里渗透出来,缠绕着他们的听觉神经。
“这……这回声……”小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风中残烛,“哥……它……它不对劲……”
“怕了?”大龙嗤笑一声,但那笑声在扭曲的回音里也显得干涩而勉强。他又往前爬了几米,手电光晃动,他的背影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渺小而脆弱,“怂包!再走会儿,说不定真能通到山那边去,那才叫……”
小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肋骨,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想喊住大龙,想让大家立刻退出去,喉咙却像是被那滑腻冰冷的管壁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他挣扎着要开口的瞬间——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惊叫!那声音毫无疑问属于大龙,充满了纯粹的、猝不及防的恐惧!紧接着,是“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重物体在金属表面被急速拖拽摩擦的巨响!
然后,一切声音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固体,粘稠地包裹着他们。手电筒的光柱孤零零地照着前方空荡荡的管道,管壁上暗红的锈迹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极了凝固发黑的血痂。
“大……大龙哥?”小树带着哭腔的呼喊,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微弱,瞬间就被那浓稠的黑暗吞没,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没有回应。只有那令人发疯的寂静,还有管道深处似乎更加清晰的、若有若无的、混杂着低语和模仿的诡异回声。
小度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猛地抓住小树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快!快出去!叫大人!快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思考。他们像两只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地在狭窄黏滑的管道里疯狂地向后爬,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管壁上摩擦得生疼,冰冷的黏液沾满了全身也浑然不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们几乎是滚着冲出了管口,重重地摔倒在管道外长满杂草的地上。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灼烧着他们的皮肤和眼睛,带来一阵短暂的、生理性的眩晕。他们瘫在草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山林间相对“新鲜”的空气,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汗水混合着管壁的黏液,顺着额角淌下,又咸又涩。可即便如此,两人谁也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眼那个黑洞洞的管口,仿佛那里蛰伏着能吞噬目光的怪物。
那天晚上,小度躺在外婆家那张铺着硬板床的老式木床上,紧闭双眼,却无法入睡。白天那死寂的黑暗和诡异的回声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和耳膜上。窗外,山村的夜寂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几声遥远的犬吠。然而,在这寂静里,他总能“听”到声音——水龙头没有关紧,一滴、一滴、又一滴,那单调的“嘀嗒”声,在他耳中逐渐扭曲、放大,变成了水管深处空洞而延绵的回响;一阵风吹过屋顶的旧铁皮,发出“哗啦啦”的**,那声音瞬间就幻化成了大龙消失前那令人心悸的、刺耳的拖拽摩擦声。最可怕的是,在这些声音的间隙里,总夹杂着一些细碎、模糊、无法分辨的低语,它们时而在耳边呢喃,时而又像从遥远的地底深处传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大龙那声被硬生生掐断的、充满恐惧的惊叫。这些声音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听觉神经,钻进他的脑髓,让他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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