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水管里的回声》
《消失在水管里的回声》 (第2/2页)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龙家就炸开了锅。他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一把钝刀子,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也划开了整个村庄的平静。她像疯了一样,披头散发,赤着脚,挨家挨户地拍门、哭喊,红肿的眼睛像两颗熟透的烂桃,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看见我家大龙没?啊?谁看见我家大龙了?!我的儿啊……”那绝望的哭喊声在村子上空回荡,敲打着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也重重地敲打在小度和小树的心上。
当那绝望的哭喊和拍门声最终落在外婆家那扇斑驳的木门上时,小树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他……掉进后山的管子里了!那个管子……在后山……”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外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竹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干辣椒滚了一地。大龙娘的眼睛猛地瞪圆了,里面燃烧着绝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疯狂:“管子?什么管子?!”
村民们被惊动了,男人们抄起锄头、扁担,女人们也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一群人在小度和小树磕磕绊绊的带领下,心急火燎地涌向后山。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那片爬满青藤的山壁前时,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哪里有什么排水管?眼前只有一片郁郁葱葱、密不透风的青藤,像一堵厚厚的绿墙,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上。拨开藤蔓,后面是光秃秃、湿漉漉的岩壁,冰冷坚硬,触手生凉。别说排水管,连一丝人工开凿的痕迹都找不到,仿佛昨天那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从未存在过。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小树急得直跳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发疯似的用手去扒拉那些藤蔓,指甲抠在岩石上,磨出了血痕,但后面依然是冰冷坚硬的石头,纹丝不动。
“真的有!昨天明明就在这里的!那么大一个管子!”小度也急了,脸涨得通红,指着昨天还嵌着管口的位置,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利起来。可他的手指所向,只有茂密的草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谎言”。
“怕不是……两个孩子看花了眼?被日头晒昏头了?”有人小声嘀咕着,带着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就是!这山壁硬得很,哪来的管子?”另一个人附和着,语气里充满了不信。
接下来的三天,后山这片区域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山村的宁静,穿着制服的警察来了,带着吐着舌头、焦躁不安的警犬和闪烁着红绿灯的金属探测仪;随后穿着工装的地质队员也来了,拿着小锤子在岩石上敲敲打打,仪器发出单调的“嘀嘀”声。警犬在那片岩壁附近显得异常焦躁,狂吠不止,对着空气疯狂地嗅探,爪子刨着地面,却始终找不到明确的方向,仿佛猎物凭空蒸发在了空气中。金属探测仪的探头在岩石上反复扫过,只发出一些零星的、代表小石块的微弱蜂鸣,没有探测到任何大型金属物的迹象。地质队员仔细勘察后,用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宣布:这片山壁是极其坚硬的原生花岗岩层,结构稳定,形成于几百万年前,近现代根本没有任何大规模人工开凿的痕迹。甚至调来了卫星地图,从十年前到上个月,这片区域的图像清晰显示,山壁始终是光秃秃的一片,连个像样的凹坑都没有。
“孩子们可能……是记错了地方?或者,是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领头的警察摘下帽子,疲惫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哭得几乎脱力的大龙娘和眼神呆滞的小度、小树,最终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安抚,“我们会继续扩大搜索范围,但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大龙的名字,从此成了这个村庄里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小度和小树,则仿佛被无形的烙印打上了“不祥”的印记。大人们见了他们,眼神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和排斥,远远地就绕道走开,仿佛靠近他们就会沾染上厄运。孩子们更是肆无忌惮,远远地指着他们交头接耳,用带着童稚却无比恶毒的声音喊:“看!就是他们把大龙弄丢的!扫把星!”小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株失去了阳光的小草,迅速枯萎下去,常常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外婆也变得沉默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佛珠,浑浊的眼睛长久地、失神地望着后山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佛珠转得飞快,发出细微而急促的摩擦声,像她内心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小度的暑假,从原本期待的新奇冒险,骤然跌入了一口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寒井。白天,他和小树像两个幽灵,在村子里游荡,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夜晚,则成了恐惧的盛宴。水管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龙头没拧紧的滴水声,水流经过管道时的轻微震动声——都会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扭曲,变成那根消失的排水管深处空洞、延绵、带着诡异回响的滴水声。风吹过屋顶的铁皮瓦,发出“咯吱咯吱”或“哗啦啦”的声响,在他听来,就是大龙消失前那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拖拽摩擦声的再现。而最折磨人的,是那挥之不去的低语。它们不再仅仅是背景音,而是变得清晰了一些,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能隐约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又无法拼凑出任何意义。有时,那低语声里会突然清晰地夹杂着大龙那声短促的、充满极致恐惧的惊叫,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他变得神经衰弱,对任何管道状的东西都充满莫名的恐惧,连看到外婆家厨房那根普通的烟囱,都会让他心头一紧。
八月底,城市的喧嚣终于来接他了。妈妈风尘仆仆地赶来。离开的前一天下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被恐惧和秘密长久折磨后产生的病态执着,驱使着小度独自一人,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后山。山壁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覆盖着厚厚的、生机勃勃的青藤,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看起来平静、自然,和那个改变一切的午后初见时并无二致。仿佛那吞噬生命的巨大管道,连同大龙这个人,都只是一场集体臆造的噩梦。
他在那片区域漫无目的地徘徊,脚下踩着松软的腐殖土和干枯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在他准备带着满心无法言说的沉重和一丝荒诞的解脱感离开时,脚尖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他低头看去,是一块巴掌大的金属碎片,半埋在泥土和落叶中。它边缘锋利,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暗的红褐色,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粗糙的铁锈。
小度的心猛地一跳。他蹲下身,迟疑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锈蚀表面。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遍全身!这触感!这锈蚀的纹理!和他那天在排水管内壁摸到的,一模一样!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盯着那块碎片,然后猛地抬头,看向那片爬满青藤、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无比“正常”的山壁。
阳光刺眼,明晃晃地照在岩石和藤蔓上。可就在这一瞬间,小度却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错觉——那片看似坚硬的岩石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蠕动!像皮肤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又像某种巨大生物在沉睡中无意识的呼吸起伏!
与此同时,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的、模糊不清的低语声,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无法分辨的杂音,而是……而是大龙那声惊叫的片段!断断续续,扭曲变形,却又无比真实!紧接着,那声音又变成了另一种更低沉、更粘稠的声响,像巨大的金属管道在极其缓慢地……吸气……呼气……
那根排水管,它真的消失了吗?还是……它只是藏起来了?像变色龙一样融入了环境?或者……它……它一直在动?!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带来灭顶的恐惧。
一阵山风毫无预兆地穿过树林,带起一片“沙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此刻在小度听来,不再是树叶的摩擦,而是无数看不见的存在,在交头接耳,在窃窃私语,在对他发出无声的嘲笑。
小度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叫,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仿佛带着生命般微微搏动的锈蚀碎片,转身没命地往山下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他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仿佛身后那片沉默的山壁,正缓缓地、无声地睁开了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眼睛,在暮色四合中,冷冷地注视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
那来自水管深处的回声,却并未因他的逃离而终止。它像跗骨之蛆,跟随着他回到了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它藏匿在自来水龙头突然增大的水流轰鸣里,潜伏在地铁隧道呼啸而过的风压声中,甚至渗透进空调管道送风的微弱气流里。在每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当城市的喧嚣暂时退去,它便准时从记忆的深渊里钻出,化作清晰可辨的低语、扭曲变形的惊叫、或是那沉重粘稠的管道呼吸声,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一遍又一遍,永不疲倦地提醒着他那个被烈日灼烤、被黑暗吞噬的盛夏秘密——
有些东西,看似消失了,却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蛰伏在现实的缝隙里,在寂静的深处,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