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宴》
《饕宴》 (第1/2页)老黄把最后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拖进楼道深处,单元门那锈蚀的弹簧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漫长而痛苦的**,像垂死之人的叹息。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在头顶神经质地抽搐着,明灭不定。昏黄的光线如同掺了杂质的水,浑浊地流淌下来,把他鬓角新冒出的白发染上一层洗不掉的灰垢。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沉闷的嗡鸣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掏出来,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是前妻的短信,字字冰冷:“儿子的学费下周一就得交了,你看着办。”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在“学费”两个字上摩挲,仿佛要将它们从冰冷的玻璃屏上抠下来。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才映出他自己那张疲惫憔悴、仿佛被生活揉搓过无数次的脸——一个被债务压垮的失败者。
“黄哥,还在忙呢?”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却又裹着一层陌生的、用昂贵古龙水精心喷刷过的外壳,突兀地撞破了楼道里潮湿的霉味。老黄猛地回头。老马站在那里。那个曾经和他一样,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廉价衬衫,在同一个格子间里为五斗米折腰的老马,此刻却像从另一个世界掉下来的碎片。一身剪裁精良、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定制深色西装,将他整个人衬得挺拔而疏离。手腕上那块金表,即使在楼道这昏昧的光线下,也执着地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像某种无声的宣告。老黄胃里一阵翻搅,上个月在超市的偶遇瞬间涌回眼前:老马推着塞得满满的购物车,进口牛排、包装精美的红酒,被他毫不在意地扔进去,结账时那串数字让老黄心惊。老马拍着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人啊,总得往高处走,不然这辈子就白活了。”那声音,此刻在这楼道里,带着回音。
“刚搬完家,收拾一下。”老黄的声音干涩,抬脚踢了踢脚边那个敞着口的纸箱。里面散乱地堆着他从公司带回来的最后一点家当:几本卷了边的旧书,还有一个十年前获得的“最佳员工”奖杯,镀金的表面早已斑驳脱落,现在连垫桌脚都透着一股寒酸的讽刺。
老马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楼梯上,竟没发出半点应有的声响,像踩在云里。“正好,”他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递过来一个信封,“今晚有个局,带你去见见世面。能开眼界,也能……解决实际问题。”信封的触感异常,细腻中带着一丝冰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烫金的暗纹在昏暗里幽幽反光。老黄下意识地接住,指尖传来一种滑腻的不适感。“这可是顶级会所,一般人想进都进不去。只要能进去,”老马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老黄口袋里的手机,“你儿子那点学费,根本不算事儿。”
老黄捏着信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打开它,抽出一张硬挺的卡片。邀请函上,缠绕的蛇形花纹在楼道微弱的光线下,竟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磷火的幽光。他鬼使神差地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极淡的、混合着高级木材香气的福尔马林味道,像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标本柜,冰冷而诡异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直冲脑门。
“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老黄的声音有些发颤,后背的汗毛根根竖起。这味道,这花纹,还有老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过于浓郁的香气,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邪气。
“别问那么多。”老马的手掌精准地拍在他的肩头,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七点,古董街三号后门等你。记得穿体面点。”说完,他转身下楼,那身昂贵西装的衣角在楼梯转角处一闪,如同被黑暗吞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股混合着古龙水和福尔马林的怪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古董街三号的后门,如同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巧妙地藏在两堵被茂密爬山虎完全覆盖的高墙之间,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无法察觉。门铃是一块嵌在湿冷石墙里的金属板,表面蚀刻着同样扭曲的蛇形暗纹。老黄深吸一口气,楼道里那股混合着霉味和古龙水的记忆似乎又涌了上来。他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指,按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金属板的瞬间,那地方竟像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泛起一圈圈涟漪般的波纹!老黄惊得猛缩回手,心脏几乎跳出喉咙。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个穿着笔挺黑色燕尾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侍者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橱窗里的假人模特,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精确到毫厘。
“黄先生,这边请。”侍者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冰冷的机械合成音。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走廊异常宽阔,脚下厚厚的地毯柔软得如同踩在云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老黄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回响。两侧墙壁上挂满了巨大的油画,画中人物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不同时代的华丽服饰,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空洞而深邃,瞳孔的颜色在昏暗光线里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深绿。更诡异的是,无论老黄走到哪里,那些眼睛似乎都在缓缓转动,视线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鸢尾花香水味,甜腻得发齁,但老黄每一次呼吸的间隙,总能捕捉到一丝别的气味——一种雨后湿冷泥土里爬虫翻搅出的腥气,冰冷而滑腻,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深处,引起一阵阵反胃。
“那是什么地方?”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走廊尽头一扇磨砂玻璃门。门内隐约有诡异的红光一闪一闪,伴随着一种持续的、令人牙酸的皮革摩擦声,“沙沙…沙沙…”像是什么东西在反复擦拭着粗糙的表面。
侍者脸上的笑容如同用模具刻印上去的,固定在嘴角三十度的位置,纹丝不动:“先生,那是维护室。”他的声音平板无波,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侧身,继续在前方引路,仿佛老黄的问题从未存在过。
宴会厅的大门无声地向内敞开。巨大的视觉冲击瞬间攫住了老黄。一盏由无数切割水晶棱片组成的吊灯悬挂在穹顶,如同倒悬的冰晶森林。灯光被折射、分裂,化作无数道锋利的光束,无情地切割着厅内的空间,也切割着每个人的脸庞,投下明暗交错、边缘锐利的阴影。长条餐桌铺着雪白得刺眼的桌布,上面摆放着沉重的银质烛台,烛火却凝固般纹丝不动,橘黄色的火焰如同被冻结的琥珀,散发着死寂的光。老黄的目光扫过在座的宾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们端坐的姿态、举杯的姿势,甚至小指微微翘起的弧度,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一致。没有交谈的低语,没有杯盏的轻碰,只有一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他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精美木偶,被无形的线提在同一个点上。
“这位是张总,那位是李董……”老马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容,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他逐一介绍着。被点到名字的人,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木偶,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嘴角上扬,肌肉僵硬,眼神空洞,如同批量复制的面具。一个穿着高开叉紫色丝绒旗袍的女人朝老黄的方向举了举手中盛着暗红色液体的酒杯,动作优雅却毫无生气。老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随即猛地一缩——女人脖颈裸露的皮肤在冰冷的水晶灯光下,竟泛着一种类似蜡像的、毫无生命光泽的质感。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她左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隐约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缝合痕迹,像高级玩偶身上不易察觉的接缝。
一阵微弱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侍者们如同幽灵般出现,每人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银质餐盘盖。他们走到每位宾客身后,步调、动作、甚至掀开餐盖的角度都精准得如同机械臂操作。沉重的银盖被同时揭开,发出“嗡”的一声金属共鸣,在空旷的穹顶下久久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低音震颤。
餐盘中央,几片被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呈半透明的粉红色,边缘浸染着如同珍珠母贝内壁般变幻不定的虹彩光泽,精致得不似人间烟火。它们被摆放在某种深色的、凝胶状的基底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清甜与浓郁肉香的奇异气息,极其诱人,瞬间盖过了空气中残留的鸢尾花香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老黄的胃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咕噜声——那是长久以来被廉价食物和焦虑折磨的肠胃,对眼前这极致诱惑的本能反应。
“这是……‘霜降和牛’?”老黄拿起沉重的银叉,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那片粉嫩的肉片。叉尖传来的触感并非和牛应有的细腻脂肪感,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微的黏性和弹性,像触碰到了某种活物的表皮。
“嗤……”那个穿紫旗袍的女人发出一声轻浅的笑声,声音清脆却冰冷,如同玻璃珠掉落在瓷盘上,“这可比和牛稀罕多了,黄先生。”她微微前倾,涂着暗紫色口红的嘴唇开合着,“是‘特殊养殖’的,每日聆听古典乐,饮用深层矿泉,精心呵护……才能有这般至纯的风味呢。”她说话时,老黄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清晰地看见,在她猩红的舌尖边缘,那枚异常尖锐的犬齿上,沾着一星点极其微小的、尚未擦拭干净的暗红色痕迹,像凝固的血珠。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他强行压下,胃里却翻江倒海。
坐在老黄旁边的一个秃顶、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完全被盘中的“珍馐”吸引。他几乎是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叉起一片肉,近乎贪婪地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很轻,但老黄清晰地看到他闭着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脸上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满足表情,仿佛灵魂都被这美味抚慰熨帖了。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
这表情像一根针,刺破了老黄心中的疑虑。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这地方,这些人,虽然诡异,但也许只是某种极其隐秘、极其奢华的圈子?儿子的学费……他想到那条短信,想到前妻冰冷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点犬齿上的暗红和女人蜡质的皮肤,学着旁边男人的样子,叉起一片肉,闭上眼睛,送入口中。
奇妙的口感瞬间在舌尖炸开。那肉片入口即化,完全没有预想中的黏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柔嫩,仿佛最上等的油脂在舌尖瞬间融化成温热的暖流。一股难以形容的、层次丰富的鲜美滋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初时是清冽的甘甜,如同山泉,接着是浓郁的、带着大地气息的醇厚肉香,最后在舌根处留下一丝微妙的、令人上瘾的回甘。这滋味是如此霸道,如此完美,瞬间冲垮了老黄所有的警惕和疑虑。他不由自主地又叉起一片,这次他没有闭眼,看着那粉嫩的肉片消失在唇齿间,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咙滑下,一路熨帖到空虚的胃底,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沉迷的饱足感和愉悦。他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回味着那丝若有若无、令人迷醉的甘甜。盘底那深色、半凝固的琥珀色汤汁,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更浓郁的、混合着肉香和奇异香料的气息。
酒过不知几巡,厅内那种凝固的、非人的寂静被一阵轻微的机械摩擦声打破。一个穿着同样笔挺西装、戴着雪白手套的经理模样的人,推着一个蒙着猩红绒布的巨大轮盘走了进来。那轮盘的木质底座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褐色,纹理扭曲盘结,像凝固的血管,隐隐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经理面无表情,动作精准地将轮盘停在长桌尽头。当他抬起手调整轮盘位置时,老黄的呼吸猛地一窒——经理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其中一根手指的关节,竟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向后弯折了将近九十度!那绝不是人类骨骼能做出的动作!
“游戏时间到了。”经理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铁块敲击,“抽中谁,谁就是今晚的荣幸。”他特意在“荣幸”二字上加重了音节,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强调。
红布被猛地掀开!轮盘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此刻正闪烁着幽幽的绿色荧光,如同墓地的磷火。老黄的目光瞬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老马名字的旁边!轮盘边缘,尖锐的金属指针闪烁着寒光。
“嗡……”一声低沉的启动音响起,指针开始缓缓转动,速度越来越快。就在这一刻,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又灌入了粘稠的胶水,变得沉重无比,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那些凝固在烛台上的橘黄色火焰,竟齐刷刷地、违反物理规律地朝着指针旋转的顺时针方向倾斜!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诡异的景象让老黄几乎无法思考,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死死盯着那飞速旋转的指针,看着它带着死神的呼啸,划过自己的名字,最终,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精准,稳稳地停在了“老马”两个字上!
“不——!!!”
老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刷上了一层惨白的石灰。他手中的水晶高脚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猩红的酒液如同泼溅的鲜血,在雪白的地毯上迅速蔓延开刺目的图案。“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搞错了!搞错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凄厉的嚎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决定他命运的轮盘。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暗褐色、仿佛吸饱了某种液体的冰冷木质边缘,旁边两个如同雕塑般静立的侍者瞬间动了。他们的动作快如鬼魅,力量大得惊人,四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老马的双臂。那指节深陷进老马胳膊的肌肉里,陷下去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透着一股非人的、精准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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