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守村人》 (第1/2页)守村人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像敲打着陈旧的鼓面。黄尘被粗暴地扬起,浓稠得如同凝固的雾霭,粘稠地扑向车窗,又呛得小俊一阵剧烈咳嗽,肺叶仿佛被砂纸磨过。他摇下车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让故乡的空气混杂着泥土、腐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涌入肺腑。车窗外,连绵的青山在七月午后的溽热中蒸腾着水汽,轮廓依稀是记忆中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滤镜。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扭曲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具被风干的巨兽骸骨,沉默地、固执地矗立着,成为这片土地永恒的、不祥的守望者。
自从考上大学,挣脱了这片土地的引力,他便再未回头。故乡成了电话线那头模糊的问候,汇款单上冰冷的地址,以及记忆深处逐渐褪色的底片。若不是童年玩伴二柱那通带着浓重乡音、混杂着鞭炮声和醉意的电话,邀请他回来喝喜酒,他想,或许这片土地连同那些模糊的过往,将永远沉入遗忘的深渊。
村子比记忆中更显局促、破败。记忆里喧闹的晒谷场空寂无人,几处坍塌的土坯墙像被啃噬过的伤口,裸露着砖石和朽木。唯一鲜亮的色彩,是二柱家新房门口悬挂的两条红绸,在灰扑扑的土墙映衬下,红得刺眼,红得近乎妖异,像垂死挣扎溅出的血。院子被临时搭起的油布棚覆盖,里面挤满了人。喧闹声、笑闹声、碗筷的碰撞声、孩童追逐的尖叫、还有劣质音响放出的喜庆旋律,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久违却又隔膜的乡土喧嚣,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透支生命力的热闹。小俊深吸一口气,试图融入这熟悉又陌生的氛围,目光却像被磁石牵引,牢牢钉在灶房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那人蜷缩在一张矮小的马扎上,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正机械地,一下下地劈着柴。他身上套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即使在七月流火的天里,也捂得严严实实。袖口磨得稀烂,露出一截黧黑、干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腕,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虬结。头发像一团被狂风蹂躏过的枯黄乱草,沾满了灰尘、草屑和某种可疑的污渍。他的动作笨拙而危险,斧头落下的位置歪歪扭扭,好几次锋刃几乎是擦着他那双同样污黑、赤着的脚边落下。小俊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个尘封在记忆最底层、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名字,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猛地冲破了闸门。
“小龙?”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劈柴声没有停顿。那人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对呼唤毫无反应。
小俊往前走了几步,绕过散乱的柴堆,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喊出了童年时只有他们几个玩伴才知道的昵称:“石头?是我啊,小俊!你俊哥回来了呀!”
斧头悬在半空,终于停住了。那人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齿轮般,一寸寸地转过身来。一张被厚厚的泥垢和油污覆盖的脸,五官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空洞、茫然,像两口被岁月吸干了水分的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焦点。他浑浊的视线似乎在小俊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然后,他对着小俊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咧开了嘴,露出一个纯粹肌肉牵动的、没有任何情感内涵的、空洞的笑容,嘴角牵扯着干裂的皮肤,露出几颗黄黑的牙齿。随即,他又低下头,重新握紧了斧柄,继续他那危险而徒劳的劈砍。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寒意瞬间攫住了小俊的心脏,狠狠攥紧。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个像山间小兽般敏捷、笑容比夏日阳光还要灿烂的小龙呢?那个爬树掏鸟窝永远冲在最前面,下河摸鱼能憋气到让所有孩子惊叹,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小龙呢?他们曾分享同一个滚烫的烤红薯,烫得龇牙咧嘴却笑得开怀。他们曾在老槐树虬结的根须下,郑重其事地埋下捡来的“宝贝”玻璃珠和光滑的鹅卵石,对着树洞许下要一起“走出大山,去看大海”的稚嫩誓言。可眼前这个人,这个与他同龄的躯壳,却像一件被遗弃在荒野多年、浸透了风雨和绝望的破布偶,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令人心悸的衰败与死寂气息。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粗暴地截断、扭曲、凝固在了某个绝望的节点。
“婶子”。小俊一把拉住旁边端着碗热菜匆匆走过的胖婶,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指着角落,“那是小龙吗?”
胖婶被他猛地一拉,碗里的汤汁差点晃出来。她顺着小俊的手指看去,眼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闪烁了一下,脸上堆砌的笑容瞬间僵硬,随即又迅速用更夸张的热情掩饰过去,把碗往小俊面前一递:“哎哟,是小俊啊!回来啦?快,快进屋坐席!菜都上齐了!二柱今天可高兴坏了!”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也避开了小俊的问题。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小俊没有接碗,固执地盯着胖婶躲闪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持,“小龙,他到底怎么了?”
胖婶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嘴角撇了撇,眼神飘向别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还能咋样,傻了呗。都好些年头了,小时候一场高烧,脑子烧坏喽,不管用喽。”她像是急于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语速飞快,不等小俊再追问,便一扭身,端着碗挤进了喧闹的人群,那肥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油布棚下攒动的人头中。
开席时,小俊被安排在靠近主桌的位置。他特意留意着角落的小龙。小龙没有被允许进入棚下,他被安置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坐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的破木凳上。面前摆着一个粗瓷大海碗,里面的内容却让小俊心头一凛,红烧肉块块油亮肥厚,堆得像小山,金黄的鸡蛋羹嫩滑得能照出人影,还有几块明显是特意挑出来的、没有骨头的鸡腿肉。这碗菜的丰盛程度,远超主桌上的任何一份,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小龙只是呆呆地坐着,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朽木。那双黧黑的手放在膝盖上,筷子就搁在碗边,纹丝不动。他空洞的眼神越过碗,越过人群,投向虚空,仿佛眼前这碗“珍馐”与他毫无关系。
“小龙,多吃点啊。”村长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地踱步过来,站在小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村长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听起来不像关怀,更像是在对某种牲口下达指令,“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小龙毫无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村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转身又堆起笑容,去招呼其他宾客了。小俊看着那碗在烈日下逐渐失去热气的、油汪汪的饭菜,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那不是善意的施舍,更像是一种喂养。一种精心准备、目的明确的喂养。
整个席间,小俊几次试图起身走向那个角落。每一次,都仿佛触动了某个无形的警报。不是被热情的乡亲强行按住灌酒,就是被拉着询问城里光怪陆离的生活,话题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巧妙而强硬地岔开。他敏锐地察觉到,每当自己的目光投向那个角落,投向那个无声的身影,周围那刻意营造的喧闹声浪似乎就会诡异地降低几分。几道隐晦的、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从不同的方向悄然滑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深藏的不安,仿佛他是闯入某个禁忌仪式的异类。这片土地,这些人,连同那个角落的沉默,共同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隔绝在外。
散席后,喧嚣渐歇,杯盘狼藉。小俊借口想看看村里的变化,独自走向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夕阳的余晖将小龙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脏污的地面上。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龙头部齐平,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石头石头,还认得我吗?我是小俊啊,小时候和你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小俊啊。”
小龙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那双枯井般的眼睛依旧空洞,没有焦距。然而,就在小俊几乎要放弃时,小龙的脸突然转向了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方向。他那张被污垢覆盖的脸上,竟缓缓地、绽放出一个极其纯粹、极其天真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初雪,像懵懂的孩童骤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带着不谙世事的巨大满足。同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毫无意义的含糊音节,短促而欢快。
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纯真笑容,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小俊的心脏。他顺着小龙的视线望去,枯槐树下空无一物,只有被风吹起的尘土打着旋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恐惧攫住了他。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龙因为转身而掀起的破烂棉袄下摆裸露出的胳膊上,赫然分布着几块硬币大小的暗紫色斑块,那斑块边缘不规则,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溃烂状态,渗出粘稠的黄色组织液,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像几块丑陋的、正在腐烂的烙印。那绝不是普通的皮肤病,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污秽的东西腐蚀过。
小俊借宿在二柱家闲置的老屋里。这屋子也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寂寥。夜晚,白天的喧嚣像退潮般迅速消失,村庄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几声零落的狗吠,在空旷的田野间孤独地回荡,更添几分凄凉。远处山林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狰狞而陌生。小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白天所见的一切在脑海中疯狂翻搅:小龙空洞的眼神、胳膊上溃烂的紫斑、面对枯槐树时那诡异的纯真笑容、村民们躲闪的目光和刻意的阻挠……这些碎片像冰冷的拼图,在他心中拼凑出一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不安的轮廓。一种源于直觉的、深沉的寒意浸透了他的骨髓。
后半夜,万籁俱寂。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如同鬼魅的低语,穿透薄薄的土墙,断断续续地钻入小俊的耳朵。声音来自隔壁二柱爹的房间。
“看那样子,怕是快撑不住了”是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焦虑,像绷紧的弦。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就……”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二柱爹,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模糊不清。
“得想个办法……不然……不然下一个……不知道轮到谁……”村长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深重的恐惧,仿佛在谈论某种无法抗拒的瘟疫。
“唉……苦了……苦了那孩子了……”二柱爹的声音充满了浓重的、化不开的无奈和疲惫,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说这些……顶什么用?都是……命!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只要他……还‘守’着……挡着……大家伙儿……就都能……好好的……”村长的语气陡然强硬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将“命”和“规矩”咬得极重,仿佛在说服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后面的对话越来越模糊,如同沉入水底的气泡,最终彻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小俊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几句碎片般的话,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了他的意识深处“撑不住了”、“挡着”、“苦了那孩子”、“命”、“规矩”、“好好的”,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足以颠覆认知的可怕轮廓。一个关于“守护”与“牺牲”的、被沉默和恐惧包裹的黑暗真相,呼之欲出。
第二天一早,小俊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找到正在收拾残局的二柱。二柱的脸上还残留着宿醉的疲惫和一丝新婚的喜悦余烬。小俊把他拉到僻静处,单刀直入“柱子,小龙他爷爷呢?他现在一个人住哪儿?”
二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闪烁,嘴唇嗫嚅着,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很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小龙爷爷走了有五六年了吧。一场急病,没熬过去。现在小龙就一个人,住在他爷爷留下的老屋,在村子最东头,挨着村口那棵老槐树。”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望向老槐树的方向。“他爷爷是好人啊,厚道。小龙傻了以后,都是他爷爷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寸步不离。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走得早不然小龙也不至于”,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小俊的心沉了下去。他谢过二柱,径直朝着村子最东头走去。越往东走,房屋越显稀疏破败,人烟也越发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荒凉和衰败的气息。终于,在离枯死老槐树不足百米的地方,他看到了那间孤零零的老屋。
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触目惊心。土坯墙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麦秸和碎石,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豁开几个狰狞的大口子,露出底下腐朽发黑的椽子和稀疏的茅草。整个房子倾斜着,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推倒。院子早已被齐腰深的荒草彻底吞噬,只在门口到屋门之间,顽强地踩踏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扭曲的小径,像一条通往秘密核心的幽暗隧道。院门虚掩着,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
小俊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霉味、尘土味、动物粪便的臊臭,以及一种淡淡的、仿佛某种草药混合着腐败物的奇异气味。屋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缕吝啬的阳光,挣扎着从屋顶的破洞和墙缝中挤入,在弥漫的尘埃中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借着微弱的光线,小俊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一张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拼凑成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脏污发黑的稻草;一张缺了角的破桌子,三条腿长短不一,摇摇欲坠;几条长凳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墙角,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一堆相对新鲜的、还算干净的干草,上面似乎有人长期蜷卧的痕迹,这大概就是小龙现在的“床铺”。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的死寂。
小俊强忍着不适,在屋内缓缓踱步。他的目光如同探针,仔细扫过每一寸空间,每一件破败的物件。桌子的抽屉半开着,里面塞满了杂物。他拉开抽屉,手指在冰凉的、粗糙的木屑和杂物中摸索。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用布包裹着的东西。他的心猛地一跳。
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巴掌大小,用褪色的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布面油腻腻的,边缘磨损得厉害。小俊小心翼翼地解开红布,里面是一本极其破旧、封面几乎完全磨损脱落的笔记本。纸张泛着深沉的黄褐色,边缘卷曲焦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他屏住呼吸,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极其小心地翻开第一页。内页的字迹映入眼帘,娟秀、工整,带着一种旧式知识分子的清雅风骨。然而,越往后翻,字迹开始变得潦草、颤抖,笔画歪斜,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扉页上,用同样娟秀的字迹写着:“孙儿小龙成长记,爷爷存念”。落款日期是十几年前。
前面的内容大多是琐碎的日常记录,字里行间流淌着老人对孙子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疼爱。
“三月廿八,晴。小龙今日算术考了头名!先生夸他聪明伶俐。归家路上,他一路蹦跳,像只快活的小雀儿。我给小龙买了半斤麦芽糖,看他吃得满嘴黏糊,心里比蜜还甜。”
“六月初十,微雨。小龙与邻村几个顽童下河摸鱼,浑身湿透,回来挨了训,却笑嘻嘻从背后变出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说要给爷爷炖汤暖身子。这孩子,心善。”
“九月初三,秋风起。与小龙在老槐树下埋下‘时光宝盒’,内有他拾的彩石三枚,我写的字条一张。约好十年后同取。他笑得眼睛弯弯,像月牙儿。”
翻到第十年左右的记录时,字迹陡然变得混乱,内容也急转直下,字里行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九月初三,阴风冷雨。小龙夜半突发高烧,浑身滚烫如炭身上竟起了大片红疹子!疹子破溃,流出黄水!腥臭难闻!村里张屠户家一夜之间死了五头壮猪!口鼻流血,死状凄惨!怪事!怪事啊!”
“九月十五,愁云惨雾。请了镇上的医生,药石罔效!小龙眼神直了!叫他不应!喂水喂饭皆不知吞咽,但说来也怪,自小龙病倒,村里的猪瘟竟自己停了!再无新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月初二,夜黑如墨。李婆子那个装神弄鬼的老虔婆!她竟敢说小龙这不是病!是‘引’!是把村里的灾祸、晦气、邪祟都‘引’到他身上去了!我怒极打了她!可夜里抱着浑身滚烫、无知无觉的小龙,看着他身上不断溃烂流脓的红斑,我心里直发慌,像掉进了冰窟窿”
“十一月初七,寒彻骨髓。他们来了,村长、族老都来了,说这是小龙的‘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说只要小龙‘守着’‘挡着’村子就能平安。村长他给我跪下了!涕泪横流!可我掀了桌子!我骂他们畜生!我小龙才十岁啊!可就在那天,村西头王娃子也开始发烧了,身上也起了红点”
“三月廿一,春寒料峭。小龙身上的烂疮总不见好,反反复复,流脓淌血,可他却常常对着空屋子,对着墙角,对着空气傻笑,笑得那么干净,村里再没孩子发烧了,再没牲口,暴毙了,他爷爷没用啊,护不住你啊我的小龙”
最后几页,纸张被大片的、早已干涸发黄的泪痕彻底浸透、泡皱,字迹完全无法辨认,只剩下几团模糊的墨迹和深深的、绝望的指甲划痕。日记本旁,静静地躺着一张同样泛黄褪色的照片。小俊颤抖着手拿起照片,照片上,一个健康活泼、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神气活现地趴在一个清瘦、戴着眼镜、笑容慈祥的老人肩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里,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下的小河水清可见底,几条小鱼欢快地游弋其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爷孙俩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照片背面,一行同样娟秀的字迹:“小龙十岁生辰留念。愿吾孙一生平安喜乐。爷爷。”
小俊拿着这张照片,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望向村口那棵枯死的、狰狞的老槐树。七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仿佛从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瞬间,直接跌入了眼前这个死寂、冰冷、充满腐烂气息的现实地狱。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知道更多!他冲出老屋,像一个溺水者寻找浮木。他想起村里曾经的老村医李爷爷,一个沉默寡言但医术还算靠谱的老人,小时候发烧咳嗽都是找他看。或许,他是唯一可能知道些内情、又相对超然的人。
老村医的家在村子最西头,同样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房。小俊找到他时,老人正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对着西斜的太阳眯着眼。他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枯槁,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某种沉重的负担,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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