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口处升起的决心
断口处升起的决心 (第2/2页)林宇又艰难地挪到泄压阀的位置。那个被他们最后砸开的铸铁阀门,此刻扭曲地歪在一旁,阀杆被震弯,阀口处还残留着未清理干净的蒸汽痕迹。他拿起图纸,对比着阀门的实际尺寸,眉头越皱越紧——泄压孔道比图纸上画的细了一半!他心里涌起一阵自责,当初设计时,他只考虑了“尽量缩小体积”,却忽略了泄压速度的重要性!“泄压孔道太细!比图纸上画的细了一半!反应太慢!”他用手指伸进阀口,能明显感觉到通道的狭窄,“这‘喉咙’太小了!当‘白龙’要冲出来时,它根本来不及‘喘气’,泄压速度赶不上压力上升速度!安全机制形同虚设!”监控与泄压,这最后的保险绳,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个年轻工匠(是之前负责密封的王皮匠的徒弟)则趴在地上,在狼藉中仔细寻找着密封垫的残骸。他的膝盖被地上的铁屑划伤,渗出血迹,却浑然不觉——他师傅王皮匠被蒸汽烫伤了胳膊,此刻还在医营,他要找出密封垫的问题,替师傅分担一点。他捡起几片烧焦变形的、混合着麻丝和桐油胶状物的碎片,小心翼翼地递给叶梦珠,声音带着愧疚:“叶工,您看…这垫子是我师傅做的,用的是普通牛皮加麻丝…高温一冲就化了,胶也融了…根本兜不住那‘龙息’,蒸汽从垫子缝里漏出来,又加重了管道的压力…”他心里难受极了,之前他还觉得师傅“太较真”,现在才知道,密封这活儿,半点都马虎不得。密封,本应是“铁牛”的“皮肤”,却成了泄漏的源头,加速了灾难的到来。
工坊内只剩下金属的碰撞声、卡尺的滑动声、叶梦珠在记录板上快速书写的沙沙声(炭笔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每一个数据都沉重无比),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失败的脉络,在这沉默而残酷的“验尸”过程中,一点点变得无比清晰——从材料厚度不足,到铆钉锻打缺陷,再到泄压阀设计失误,最后是密封垫耐热性不够,每一个环节的漏洞,最终汇成了这场惨烈的灾难。
每一个测量数据,每一处观察到的缺陷,都像冰冷的钢针,扎在所有人的心上,带来刺痛的同时,却也驱散了最初的茫然与纯粹的恐惧——他们终于知道,失败不是因为“汽力”不可控,而是因为自己的手艺还不够精,对“力”的认知还不够深。老周不再自责,而是开始思考“下次怎么确保壁厚达标”;叶梦珠不再愧疚,而是盘算着“如何改进泄压阀设计”;年轻工匠们也不再害怕,而是想着“怎么提升自己的手艺”。
当所有初步的检查告一段落,林宇站直身体,轻轻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弯腰而僵硬的腰肢。他的手套上沾着黑色的铁屑,额头布满汗珠,却眼神明亮——找到问题,就有解决的方向,这比什么都重要。他目光缓缓扫过围拢在身边的工匠们——老周的脸上沾满煤灰,卡尺还握在手中,眼神里没了之前的颓丧;叶梦珠的记录板上写满了数据,炭笔几乎用尽,却眼神锐利;年轻工匠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却没有了之前的慌乱。他们的眼神里,有对伤者的悲痛,有对灾难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带着血丝的专注和…等待——等待一个答案,等待一个方向,等待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宇走到工坊中央,那里还残留着一滩未干的水渍,倒映着破碎的天空和屋顶的破洞。他弯腰,从狼藉中拾起一块崩裂的、边缘还带着高温暗红的管道碎片——这块碎片约有巴掌大,沉甸甸的,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四十个日夜的心血和此刻的沉重。他看着这块碎片,心里很清楚,这不仅是失败的残骸,更是未来的路标。
他举起这块废铁,手臂伸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压抑的工坊里,每一个字都像锻锤砸在铁砧上,铿锵有力:
“诸位!看清楚了!”他将碎片转向众人,让每个人都能看到那狰狞的断口,“这不是天谴!这不是鬼神作祟!不是‘汽力’天生就该噬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一一扫过众人的眼睛,从老周布满血丝的双眼,到叶梦珠坚定的眼神,再到年轻工匠们带着迷茫却渴望的目光:
“是这铁骨不够韧!管道壁厚差了两分,扛不住压力!是那铆钉咬合不牢!锻打时偷了懒,晶粒粗大,一压就断!是那垫片兜不住气!选错了材料,高温一冲就化!是那泄压的喉咙太细!设计时考虑不周,反应太慢!”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沉重,带着深深的自责——他作为领头人,难辞其咎:“更是我们!是我们对‘汽力’的认知还不够深!是我们造的‘笼子’还不够坚固,关不住这条‘铁龙’!是我们的手艺,还配不上这份探索!”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的废铁片狠狠砸在旁边的铁砧上!“当啷”一声巨响,火星四溅,碎片弹起半尺高,又重重落下,在铁砧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这一砸,砸掉了所有人心中的怯懦,砸醒了沉睡的决心!
“一败,何惧?!”
林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云裂石的激昂,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落在众人的头上、肩上,却没有人去拍掉:
“查清了缘由,这断口就是我们前行的路标!每一次失败,都是进步的阶梯!这血淋淋的教训,比一万张完美的图纸都珍贵!它告诉我们,铁要如何炼才能更韧!钉要如何打才能更牢!孔要如何开才能更准!阀要如何做才能更稳!”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扫过那些空出的、原本站着伤者的位置,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深沉而悲壮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这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受伤的兄弟:
“为了倒下的兄弟!他们用命换来的这些教训,我们不能辜负!不能让他们白流这血!”
“为了我们自己!为了不再让这白龙噬人!为了下次再试时,我们能造出更坚固的‘笼子’,能真正驾驭这条‘铁龙’!”
“更为了将来!为了我们身后千千万万还在靠牛拉犁、靠人推磨的同胞!为了那些等着这‘铁牛’去引水灌溉、去锻造守护家园利器的百姓!”
“此‘牛’——必成!”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屋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破釜沉舟的决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工坊内的压抑。
死寂。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粗重的喘息声变得急促,是胸腔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是眼神里的光芒越来越亮。
老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几乎将他吞噬的绝望冰层,在这炽热的宣言下“咔嚓”一声碎裂!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脸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抽动着,皱纹里的煤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痕迹。之前的愧疚和自责,此刻都化作了动力——他要把失去的补回来,要让“铁牛”站起来,要对得起受伤的兄弟!他猛地抬起沾满油污和煤灰的袖子,狠狠擦过眼睛——抹去的不仅是泪水和污垢,更是那层笼罩在心头的失败阴霾。他弯腰,从脚边捡起自己那把陪伴了四十年的锻锤——锤头边缘还沾着铁屑,是之前锻造气缸时留下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