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4章沪上暗影与江南微光
第0214章沪上暗影与江南微光 (第2/2页)他说着,将布包推回阿贝面前。
阿贝看着那几块银元,犹豫了。读书、学手艺、去沪上……这些确实是她想要的。但无功受禄,心里总是不安。
“这样吧,”周掌柜看出她的纠结,“这些钱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还。如何?”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阿贝想了想,终于点头:“谢谢掌柜。那……我能写张借据吗?”
周掌柜笑了:“不用。我相信你。”
阿贝深深鞠躬,收起布包。离开绸缎庄时,周掌柜忽然叫住她:“阿贝姑娘。”
她回头。
“苏夫人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给她写信。地址是:沪上霞飞路锦绣坊总号,苏文秀收。”周掌柜递过来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信纸和邮票。想写的时候,就写。”
阿贝接过信封,薄薄的,却沉甸甸的。
走出绸缎庄,她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卖糖人的小贩,挑担的货郎,坐着黄包车的阔太太……这个世界如此广阔,而她只见过菱湖镇这一角。
沪上。那个传说中的大都市,到底是什么样子?苏夫人口中那位“故人”,又是什么样子?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石下,是她加快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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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阿贝照常去私塾。今天王先生讲的是《论语》,但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下课后,王先生把她留下。
“阿贝,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阿贝咬着嘴唇,把早上去镇上还钱的事说了,还有苏夫人、沪上齐家、那位“故人”。
王先生听完,沉默良久。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西沉的日头,缓缓道:“阿贝,你今年十一岁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旧书,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剪报。日期是民国九年,也就是七年前。
“这是当年沪上的一份小报,我有个朋友在报馆做事,特意留了一份给我。”王先生将剪报推到她面前,“你看看。”
阿贝凑过去。剪报的标题触目惊心:
“沪上巨贾莫隆涉嫌通敌被捕,家产查封,妻女下落不明”
下面还配了张模糊的照片:一座气派的公馆门前,军警林立,一个中年男人被押上警车,背影萧索。
莫隆。这个名字她第一次见,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王先生,这是……”
“这是七年前沪上的一桩大案。”王先生指着文章,“莫隆是沪上数一数二的富商,做进出口贸易,生意做得很大。但他得罪了权贵,被人诬陷通敌,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子林氏带着女儿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们死了,也有人说逃到了乡下。”
阿贝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养父母捡到她时,是七年前。她襁褓里的玉佩,质地非凡。苏夫人说她像一位“故人”……
“先生,您是说,我可能是……”
“我不知道。”王先生摇头,“这只是猜测。但时间对得上,玉佩对得上,苏夫人的反应也对得上。阿贝,如果……如果你真是莫家的孩子,那么你的亲生父亲还在狱中,母亲和姐姐可能还活着,也可能……”
也可能已经不在了。
阿贝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有亲生父母,有个姐姐,她们可能正在某个地方受苦,而她却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七年。
“先生,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发颤。
“先别急。”王先生按住她的肩,“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草率。第一,要确认你的身世;第二,要查清莫家当年的案子;第三,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赵坤知道莫家还有一个女儿活着,他不会放过你。”
赵坤。文章里提到,诬告莫隆的就是一个叫赵坤的政客。
“那我……我现在能做什么?”
“读书。”王先生斩钉截铁,“读书明理,长本事。等你有能力了,再去沪上查清真相。阿贝,你还小,现在冲动行事,不但帮不了家人,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阿贝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她恨自己太小,恨自己无能为力。
“不过,”王先生话锋一转,“你可以先给那位苏夫人写信。齐家和莫家是世交,苏夫人若真认出你,一定会帮忙。但记住,信里不要明说,先试探她的态度。”
“怎么写?”
王先生铺开信纸,递过毛笔:“就从感谢她的资助开始,然后问问她那位‘故人’的事,看她如何回应。”
阿贝接过笔,手还在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信纸上写下:
“苏夫人尊鉴:
晚辈阿贝,承蒙夫人厚赠,感激不尽。然无功受禄,心有不安,故暂借银元,日后必当奉还。
夫人言晚辈似您故人,晚辈心下好奇,不知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如今安在?若夫人得闲,可否告知一二?
晚辈自幼失怙,幸得养父母收养,方得长大。然身世之谜,常萦心头。夫人若知内情,恳请明示。
敬祝安康。
晚辈阿贝敬上
民国十六年九月初八”
写罢,她将信纸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周掌柜给的邮票是沪上的,图案是外滩的高楼。
“明天去邮局寄了。”王先生将信封还给她,“记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沉住气。真相不会因为早一天知道或晚一天知道而改变,但你的安全,却可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受损。”
阿贝重重点头。
走出私塾时,天色已晚。夕阳将河面染成金红色,渔舟唱晚,炊烟袅袅。这本是她熟悉的、安宁的江南黄昏,但此刻看在眼里,却多了一层沉重的意味。
她慢慢走回家。路过码头时,看到那艘沪上来的白色客轮还停在那里,明天一早就要返航。船上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留声机播放的爵士乐,与这静谧的水乡格格不入。
那艘船会载着她的信去沪上。而那封信,可能会揭开她身世的秘密,也可能……会带来未知的危险。
但她不后悔。
有些路,总要走的。
有些真相,总要面对的。
(下)沪上·锦绣坊的深夜
同一时间,沪上霞飞路,锦绣坊总号二楼书房。
苏文秀披着睡袍,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子,穿着旗袍,并肩而立,笑容灿烂。左边是她自己,右边是林氏——莫隆的妻子,她最好的朋友。
七年前那场变故后,她就再没见过林氏。齐家老爷暗中接济,她也是默许的,甚至偷偷让管家多送些钱去。但她不敢亲自去看——赵坤盯得紧,她若与莫家遗孀接触,会连累齐家。
可昨天在江南码头的偶遇,让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那个叫阿贝的女孩,太像林氏了。不,更像莫隆,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那孩子怀里的玉佩……虽然没看清,但红绳的系法,和她记忆中莫家那对双胞胎玉佩的系法一模一样。
难道……
她不敢往下想。当年乳娘回来说孩子病死了,林氏哭晕过去,她也悲痛了很久。可如果孩子没死呢?如果乳娘说了谎呢?
“夫人,还没睡?”管家齐福端着宵夜进来,看见她对着照片发呆,叹了口气,“又想林夫人了?”
苏文秀收起照片:“阿福,你说……当年那孩子,真死了吗?”
齐福手一顿,压低声音:“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赵坤的人当年查得很紧,乳娘要是撒谎,瞒不过去的。”
“可那女孩……”苏文秀揉着太阳穴,“真的太像了。而且她在江南,时间也对得上。”
“江南那么大,长得像的人多得是。”齐福劝道,“夫人,莫家的事已经过去七年了,赵坤现在如日中天,咱们齐家虽然不怕他,但也没必要主动招惹。老爷好不容易稳住局面,您可别……”
“我懂。”苏文秀打断他,“我就是……心里过不去。玉贞(林氏闺名)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年我们约好,她生女儿,我生儿子,就结为亲家。可现在,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儿子……”
她没说完。齐啸云今年十四了,已经开始有人家来探口风,想结亲。可她心里始终记着那个约定,记着莹莹那孩子——虽然只见过几次,但那孩子眼神清澈,举止有度,看得出林氏教得很好。
“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齐福将宵夜放在桌上,“您先吃点东西。对了,少爷今天又去闸北了。”
苏文秀皱眉:“他又去看莫家那孩子了?”
“是。送了些米和药。”齐福顿了顿,“老爷知道,没拦着。老爷说,做人不能忘本,莫家当年对咱们齐家有恩,现在人家落难,能帮一点是一点。”
苏文秀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让帮,是怕赵坤知道。啸云那孩子重情义,万一被赵坤盯上……”
正说着,楼下传来敲门声。齐福下楼查看,很快又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夫人,江南分号周掌柜加急送来的信。”
苏文秀接过,拆开。信是周掌柜写的,详细汇报了今天阿贝来还钱的事,还附上了阿贝写的那封信。
她先看了周掌柜的信,当看到“女孩态度坚决,坚持还钱,且询问夫人那位故人是谁”时,心头一震。再展开阿贝的信,那稚嫩却工整的字迹,让她眼眶发热。
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阿福,准备纸笔。”苏文秀擦擦眼角,“我要回信。”
“夫人,这……”
“放心,我有分寸。”苏文秀铺开信纸,沉吟片刻,提笔写道:
“阿贝姑娘如晤:
来信收悉,展信欣慰。姑娘志节高洁,令人敬佩。银元既已收下,便不必再提归还之事,权当长辈对晚辈的一点心意。
至于故人……她姓林,是我年少时的挚友,温柔娴淑,才情过人。可惜天妒红颜,七年前家遭横祸,她与丈夫离散,带着女儿颠沛流离。我与她失去联系已久,每每思之,心痛不已。
姑娘眉眼确有几分似她,尤其是眼睛。但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或许只是巧合。
姑娘若真有心探寻身世,我有一言相劝:时机未到,切莫强求。安心读书,学好本事,待羽翼丰满之日,真相自会浮出水面。
他日若来沪上,可来锦绣坊寻我。切记,此事勿与他人言。
祝安好。
苏文秀
民国十六年九月初九”
写罢,她将信装好,交给齐福:“明天一早寄去江南,用最快的邮路。”
“是。”齐福接过信,犹豫了一下,“夫人,您这是……”
“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苏文秀望着窗外的夜色,“但玉贞若在,一定希望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如果阿贝真是……那孩子,那我更要护着她。”
她顿了顿:“阿福,你派人去江南,暗中照看一下那孩子。但记住,不要惊动她,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
“明白。”
齐福退下后,苏文秀走到窗边。窗外是沪上的不夜天,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城市的繁华下,藏着多少悲欢离合,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林氏还是闺中密友时的约定:“以后我们的孩子,要像我们一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现在,她的儿子在暗中保护林氏的女儿,而她,可能在保护林氏的另一个女儿。
命运啊,真是弄人。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轻轻抚摸林氏的笑脸:“玉贞,如果你还活着,一定要撑住。孩子们……都在好好长大。”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远远传来,低沉而悠长,像一声叹息,穿过七年时光,穿过山河阻隔,将沪上的暗影与江南的微光,悄然相连。
而此刻,在闸北的贫民窟里,莹莹正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纺线;在江南的水乡,阿贝正对着新收到的课本认真学习;在齐家的公馆,齐啸云正想着明天用什么理由再去一趟闸北。
三个孩子,三处地方,三段人生。
但命运的丝线,已经开始悄然编织。
只待某个时机,轻轻一扯,便是天翻地覆。
(第二百一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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