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最后的抵抗
第八十八章 最后的抵抗 (第1/2页)泰始二年的初冬,像是上天刻意将严酷的时节提前驱赶至人间,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凛冽。来自遥远西伯利亚的寒风,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嘶鸣着、奔腾着,提前席卷了广袤的中原大地。它呼啸着穿过已然凋零的华北平原,所过之处,草木摧折,万物肃杀,最后挟带着一股子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直扑那条横亘南北、作为最后屏障的长江北岸。
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了鲜活的色彩,只留下大片大片的灰白。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厚重,沉甸甸地压在天际线上,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碾碎这片早已饱经战火蹂躏的苍茫大地。空气中,除了那无处不在、如刀刮面般的冷,更弥漫着一种湿润的、带着深层冻土气息的泥土味,以及一种奇异的、仿佛淬火钢铁般的金属冰冷感。这不仅仅是严寒的前奏,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仅是滴水成冰的冬季,还有那无法避免的、决定南方命运归属的终极碰撞。就连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的几缕稀薄阳光,也显得有气无力,照在结霜的枯草上,反射不出半点暖意,反倒平添了几分寂寥与凄清。
邺城,大魏皇宫,温室殿。
殿外是呵气成冰的酷寒,殿内却因铺设了这时代堪称奢侈的“火地”系统而温暖如春,甚至有些过于暖融,让刚从外面进来的大臣忍不住想解开厚重朝服的领口。这是一种基于地下火道循环的供暖,工匠们巧妙地将热力均匀散布于殿宇地面之下,驱散了所有寒意。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踩上去能感受到一股持续不断的、温暾的热力自脚底蔓延而上,足以让任何紧绷的神经都稍稍放松下来。
然而,此刻站在殿内的核心人物,大魏的皇帝刘湛,显然并无意享受这份舒适。他并未端坐于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座之上,而是背对着众人,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矗立在那张几乎占据了整面东墙壁的巨幅军事地图前。地图由最细腻的绢帛制成,上面用浓重的色彩和清晰的标识,勾勒出天下的山川河流、城池要塞。代表大魏的玄色旗帜,已如泼洒的浓墨,恣意覆盖了整个北方,正以一种泰山压顶、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向蜿蜒曲折的长江一线倾轧而去。相比之下,代表江东孙氏的那一小片赤色区域,则被压缩在长江以南的狭长地带,颜色刺目却单薄,如同惊涛骇浪前一道勉强支撑的、随时可能溃决的堤坝。
殿内檀香袅袅,气味清雅,却压不住那无形中弥漫的、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侍立的宦官宫女们皆屏息静气,连走路都垫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触怒了天颜。几位核心重臣分列两侧,目光也都聚焦在地图前那个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上。
兵部尚书荀攸上前一步,他手中捧着一份最新的军情汇总,竹简的边缘被摩挲得光滑。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磐石般试图安定殿内有些焦灼的气氛:“陛下,荆州已定,刘备残部退守江夏,与关羽水军汇合,然其势已孤,兵微将寡,粮草不继,已不足为虑。”他顿了顿,伸手指向地图上长江中游的几个关键点,“文聘、甘宁二位将军所率水陆先锋五万,已尽数控制江陵、公安等水路要冲。沿江水寨连营数百里,旌旗相望,号角相闻。大小战船已逾千艘,楼船、艨艟、斗舰齐备,士卒操练精熟,水性渐佳。目前,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千帆竞发,顺流东下,直逼柴桑,叩响江东门户!”
刘湛的目光,如同在高空盘旋、搜寻猎物的鹰隼般锐利,在地图上长江中游与下游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那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兵器形成的薄茧的手指,抬起,重重地点在了那个位于建业上游、扼守长江咽喉的军事重镇——濡须口之上。那一声轻微的“笃”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孙权……终究还是选择了抵抗。”刘湛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早已料定的、冰冷的确认。这结论并非凭空而来。尽管孙权派来的使者鲁肃,以其精湛的“拖延策略”为江东争取到了近一年宝贵的备战时间;尽管大魏派往建业的使臣受到了远超规格的、近乎谄媚的隆重症遇;但那份代表着“和平臣服”、避免干戈的正式国书,却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未能从那个潮湿温暖的南方都城带回。
取而代之的,是大魏细作们如同蛛网般密布江南,不断传回的情报:江东水军频繁的调动,战船日夜不停地维修加固;沿江烽燧被加高、加固,守军增加了双岗;那个姿貌伟美的年轻统帅周瑜,以及后起之秀吕蒙等将领,日夜在江上操练水军,喊杀声震天;还有孙权那道“誓与江东共存亡”、激励士气的密令,其内容早已被誊抄清楚,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刘湛身后的御案一角。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碧眼小儿,不识天数,负隅顽抗,自取灭亡!”侍立一旁的周仓猛地踏前一步,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炽热的嗜战光芒,那光芒几乎要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都点燃起来。“陛下!何需如此麻烦!给末将十万精兵,不,五万精兵足矣!末将愿立军令状,为大军前部,踏平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生擒那孙权小儿,献于陛下阙下!”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狠狠一挥,带起一阵劲风,仿佛已经抓住了孙权的脖颈。
“将军勇猛可嘉,真乃国之虎臣。”一个略带慵懒,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殿柱旁传来。众人望去,只见郭嘉依旧裹着他那件厚实华贵的银狐裘,几乎将整个人都缩在里面,斜斜地靠在一根蟠龙金柱上,仿佛殿内过于温暖的空气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他脸色带着一丝常年不改的苍白,但偶尔从低垂的眼帘下掠过的精光,却如暗夜流星,显示他的头脑清醒得可怕。他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才继续道:“不过,江东那片地方,河网密布,丘陵起伏,可不是咱们中原这般,可以任凭铁骑纵马驰骋的广阔平原。周公瑾训练出来的水师,依托大江,舟船利便,绝非易与之辈。更何况,还有那道‘天堑’……”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地图上那条蜿蜒的蓝色曲线,“孙权之所以敢拂逆陛下天威,所倚仗的,无非三样:一是还算堪用的水军,二是那条滚滚东去、在他看来固若金汤的长江,还有这第三嘛……”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是他和他那帮臣子,认定我北方将士不习水战,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难以持久作战,只要拖下去,必生变数。”
刘湛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慷慨激昂的夏侯惇,落在那个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谋士身上:“奉孝既知彼知己,有何见解?”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能察觉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郭嘉揉了揉似乎被暖气熏得有些发痒的鼻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玩世不恭:“陛下圣明,心中早有定计,乾坤在握,何必再来考校臣下这等懒散之人?”他虽这么说,站姿却稍稍端正了些,“无非还是老祖宗那套‘以正合,以奇胜’。正面战场上,以文聘、甘宁这两位原本就精通水战,如今更是如虎添翼的将军为统帅,集结我大魏新建之水师主力,自江陵、夏口顺流而下,旌旗招展,鼓噪而进,步步为营,吸引周瑜主力前来决战,将其牢牢钉死在西线。同时,陛下可亲率我百战精锐,号称二十万,大张旗鼓,出合肥,直逼濡须口,做出由此强渡长江,直捣建业老巢之势。如此两路并进,一西一东,让周瑜首尾难顾,心神不宁,看他如何分身!”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至于这‘奇兵’嘛……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官渡之战前,您让臣多留意中原之外的山川地理,尤其是那些‘看似不通,实则可达’的路径?臣可是牢记在心。这庐江郡内,靠近江边有一处名为‘皖口’的隐秘渡口,水势因暗礁与沙洲阻挡,相对平缓隐蔽,且距离柴桑、甚至建业都不算远。可派遣一员沉稳善战之大将,领一支精锐偏师,人数不必多,但须是百里挑一的悍卒,多备轻便快船、火油火箭等引火之物,再由熟悉当地水文地理的降将引路,趁我正面大军吸引敌军主力注意力时,由此处悄无声息地偷渡过去。渡江之后,或焚其后方粮草积聚,或扰其沿江戍守据点,若时机得当,甚至可直逼建业,虚张声势,搅他个天翻地覆!”他伸出瘦削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此计若成,周瑜看似严密的防线,必从内部生乱,军心一乱,则大事可成!”
刘湛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之色。郭嘉此计,层层递进,正奇相辅,与他自己思虑良久、已然成型的方案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处,比如这“皖口”的选择和降将的利用,补充了他尚未完全想透的环节。“皖口……不错。奉孝果然心细如发,此等偏僻路径也能寻到。”他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此计甚险,然险中求胜,正可破江东倚仗天险之侥幸心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转而看向一直沉稳侍立的荀攸:“公达,两路大军,尤其是朕亲率的东路主力,所需粮草辎重,民夫调配,水路转运,可能保障万全,供应及时?”这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基石,由不得半点马虎。
荀攸躬身,从容答道:“陛下放心,去岁托陛下洪福,风调雨顺,中原、河北各地皆是丰收,各地官仓、义仓皆已充盈。经由汴水、泗水、淮水等水系联动转运,已在合肥、寿春等前沿重镇囤积了大量粮草、军械、箭矢、药材。据臣核算,现存之数,足以支撑大军十五万半年之用。新任都水使者杜畿能力卓著,督造船只,疏通河道,确保水路转运畅通,绝无延误。民夫征调亦已安排妥当,分段接力,可保后勤无忧。”
“好!”刘湛不再犹豫,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回荡在温暖而空旷的殿宇内,震得梁柱间的灰尘都似乎微微颤动。“传朕旨意:以文聘为西路军统帅,甘宁为副,统率水陆兵马八万,自江陵东下,进逼柴桑,寻机与周瑜主力决战!朕,亲率中军主力十五万,出合肥,兵临濡须口!另,命横野将军徐晃,领‘虎豹营’精兵一万,多备引火之物及轻便快船,自庐江皖口寻隙渡江,执行奇袭之任!各部需恪尽职守,奋勇用命,荡平江东,在此一举!”
“臣等领旨!陛下圣明!”殿内众臣齐声应诺,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战意高昂,仿佛已看到大魏的玄色旗帜插上建业的城头。
战争的机器,随着皇帝的一声令下,再次以最高效率隆隆开动起来。邺城的命令,通过四通八达、驿站密布的官道,以快马接力、日夜不息的方式,迅速传遍各地州郡军营。沉寂了不到两年的中原大地,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再次响起了军队集结的苍凉号角、战马踏动大地的沉闷轰鸣,以及无数被征召的民夫,推着吱呀作响的粮车,喊着低沉号子转运粮草时那沉重而充满力量的脚步声。一股无形的、压抑已久的战争风暴,正在迅速凝聚、膨胀,即将向着南方,猛烈爆发。
退朝后,刘湛并未立刻离开温室殿。众臣散去后,殿内骤然空旷,只剩下香炉中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火地系统带来的、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他踱步回到那巨大的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条曲折的长江防线上。
“奉孝,你方才说皖口,确有把握?”刘湛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连续多日的议事和战略推演,即使是他这样精力充沛的帝王,也感到了精神上的沉重负荷。
郭嘉并没有像其他臣子那样立刻恭敬回答,他反而寻了个靠近暖源的绣墩,有些随意地坐了下来,伸出双手在虚空中烤了烤——尽管殿内已经很暖和了。“陛下,”他懒洋洋地开口,“兵者,诡道也。世上哪有万全的把握?无非是看谁算得更远,藏得更深,动作更快。”他抬眼看了看刘湛的背影,“皖口地势隐蔽,水流复杂,江东在此处的布防,据细作回报,仅是常规戍守,兵力不过一营。只要徐公明将军行动够快、够隐秘,趁雾夜渡江,成功的可能,至少有七成。剩下的三成……”他顿了顿,露出一丝略带顽劣的笑容,“就看天意,以及周瑜是不是真的能掐会算了。臣听说他近日偶感风寒,或许头晕眼花,就看漏了这里也说不定。”
刘湛闻言,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这份不合时宜的幽默。他转过身,看着郭嘉那副仿佛随时会睡过去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若是让周仓听到你这般议论周瑜,怕是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周仓将军勇冠三军,是冲锋陷阵的不二之选。至于这运筹帷幄嘛……”郭嘉打了个哈欠,“还是交给臣等动动嘴皮子比较好。毕竟,动脑子比动刀子,还是要省力些。”他这话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刘湛听清,带着他特有的、混不吝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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