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四章 守灯人
第164四章 守灯人 (第2/2页)“值得。”陈守拙打断她,声音很稳,“我守着的不是一座荒岛,是外面千千万万的人,是那些树上的年轮、石上的刻痕、人脸上的皱纹——是所有这些不该被抹掉的东西。师父守了一辈子,我接他的班,也守了一辈子。现在守不住了,就把麻烦带走,这是本分。”
本分。
两个字,重如山。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陈守拙站起身,走到石室一角,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他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你们能走到这里,是缘分,也是天意。”他把油布包放在桌上,慢慢解开系绳,“师父当年留下话,如果真有外人能突破污染走到灯塔核心,就把这个交给他们。算是……薪火相传。”
油布掀开,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封皮已经磨损严重的笔记本,还有几个小玻璃瓶,瓶子里装着一些暗银色的粉末,以及几片干枯的、形状奇特的叶子。
“这是我的工作日志,三十七年的记录都在里面。关于污染的特性、压制方法、遇到的各种现象……还有我对污染源的一些猜测。”陈守拙抚摸着笔记本的封面,像在抚摸老友的脊背,“外面的人需要这些信息。”
他又指了指那些小瓶:“暗银色粉末是师父遗骨化成的‘序尘’,对压制侵蚀有奇效,但用量要谨慎,用多了会伤人本源。叶子是岛上一种特殊植物的,我管它叫‘锚草’,能暂时稳定被侵蚀者的神智,让人不被污染同化。”
他把油布包重新包好,推到林筱面前。
“带出去。交给该给的人。”
林筱接过油布包。很轻,但又很重。
“前辈,”她喉咙发紧,“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您能不能……”
“不能。”陈守拙摇头,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孩子,有些担子总得有人扛。我扛了一辈子,临了也得扛到底。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归宿。”
他走回桌边,提起暖壶,给每个人的搪瓷缸都添了点热水。动作慢条斯理,仿佛这不是生死诀别,只是一次普通的茶叙。
“你们休息一会儿,恢复点体力。然后我告诉你们怎么离开。”他说,“水下通道不能走了,沉岛过程中水压变化太大,走那里必死无疑。另有出路。”
“什么出路?”赵大雷问。
陈守拙指了指脚下:“往下走。”
三人一愣。
“这座石室下面,有一条很深的竖井,直通岛基底部的岩层。我在那里预留了一个小型潜水舱,够三个人用。潜水舱有动力,能带你们潜到安全海域。岛沉的时候,潜水舱会自动脱离。”
他看了看桌上一个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的机械钟:“时间不多了。岛完全沉没大概还有四个小时。你们最多还能在这里待一小时,就必须进潜水舱做准备。”
一小时。
林筱看着老人平静的脸,忽然想起什么:“前辈,您刚才说‘灯塔核心’……这里就是?”
“这里只是守灯人的住处。”陈守拙说,“真正的灯塔核心在下面,控制沉岛机关的地方。那里……”他顿了顿,“灯更亮。”
他没再说下去,但三人都明白了。那将是这位守了三十七年的老人,最后停留的地方。
石室里又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机械钟指针走动的嗒嗒声。
时间在流逝,每一秒都清晰可闻。
璟言锋忽然开口:“前辈,您师父……还有您,你们这一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是你们在守这个岛?”
陈守拙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喝了一口已经温掉的水。
“我们啊,”他眯起眼睛,像是望向很远的过去,“算是……上一场灾难的幸存者吧。师父的师父,当年亲眼见过污染大规模泄漏的样子。一整座城,三天之内,从鲜活到死寂,再到彻底‘干净’,像从来不存在过。”
他放下缸子:“后来活下来的人里,有一批人发誓要阻止这种事再发生。他们找到了几个泄漏点,建了灯塔,派人世代值守。一代传一代,传到我和师父这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
“其他泄漏点呢?”林筱问。
“有的封住了,有的还在守,有的……”陈守拙摇摇头,“失联了。这世道,守灯人越来越少了。我这一辈子,只见过师父一个同行。师父说他年轻时还见过两个,后来再没消息。”
他看向三个年轻人,眼神复杂:“所以这些资料,你们一定要带出去。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危险,还有这样一群在暗处守着的人。”
赵大雷忽然站直身体,对着陈守拙,深深鞠了一躬。
林筱和璟言锋也站起来,鞠躬。
陈守拙没躲,受了这一礼。等他们直起身,他才摆了摆手:“坐吧,别搞这些。真要谢我,就把东西带出去,好好活。”
好好活。
三个字,简单得让人想哭。
接下来的半小时,陈守拙详细交代了潜水舱的操作方法、出水后的汇合坐标、以及离开后该如何处理他们身上可能残留的污染痕迹。他说得很细,每个步骤都反复确认他们听懂了。
末了,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些压缩饼干和清水,让他们补充体力。
“最后一件事。”陈守拙看着璟言锋,“你肩上的侵蚀,靠序尘和锚草可以压制很长时间,但想彻底清除,需要找到‘源头’。我的日志里有些线索,但能不能找到,看造化。”
璟言锋点头:“我明白。谢谢前辈。”
陈守拙看了看机械钟:“时间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石室另一端的岩壁前,伸手在几块看似普通的石块上按特定顺序按了几下。岩壁内部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紧接着,一块大约一米见方的石板向内凹陷,然后滑向一侧,露出后面黑黝黝的竖井洞口。
冰冷的、带着深海腥气的风从洞口涌出来。
洞口旁挂着三套简单的装备:带照明灯的头盔、背式氧气瓶、还有保暖的胶皮衣。
“装备是旧的,但都检查过,能用。”陈守拙说,“竖井深两百米,到底就是潜水舱。进去后按照我刚才说的步骤操作,不会有问题。”
三人开始默默穿戴装备。动作很慢,仿佛这样就能拖延时间。
陈守拙就站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等最后一个人——璟言锋——也戴好头盔,陈守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林筱手里。
“这是我私人一点小东西,”他说,“不算什么,留个念想。”
林筱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子,石子上用极细的银丝嵌了一个小小的“守”字。
“师父给我的。”陈守拙笑笑,“现在给你了。”
林筱攥紧石子,石子上还带着老人的体温。
“前辈……”她声音哽咽。
“走吧。”陈守拙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不再看他们,“我该去守最后一班岗了。”
他走向石室另一侧,那里也有一道暗门。他打开门,门后是向下的石阶,深处有更亮的金光透出来。
他迈步进去,没有回头。
暗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石室里只剩下油灯的光,和三个站在竖井洞口的人。
赵大雷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走向洞口:“走。”
林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整洁、简朴、有人生活了三十七年的石室,看了一眼桌上那盏还在燃烧的油灯,看了一眼陈守拙坐过的那把旧藤椅。
然后她转身,跟着赵大雷,踏入竖井的黑暗。
向下,向着生路。
向下,离开这座即将沉没的岛。
离开那位选择与岛同沉的老守灯人。
竖井很深,头盔上的灯照出一圈晃动的光斑。下降的过程中,林筱一直攥着那枚黑色石子。
石子上银丝嵌的“守”字,硌着她的掌心。
很疼。
但也让她清醒。
他们还有路要走。
而有些人,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却把光留给了后来者。
潜水舱就在井底,像个巨大的金属茧。他们按照陈守拙教的方法启动它,舱门闭合,将海水和黑暗隔绝在外。
仪表盘亮起,显示深度、压力、动力……
透过舷窗,能看到外面深海的漆黑。偶尔有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被灯光吸引,游过来,又迅速消失。
潜水舱开始上浮。
很平稳。
林筱靠在舱壁上,闭上眼睛。
她仿佛还能听到那个苍老平静的声音:
“守不住,就沉掉它。藏不住,就带走它。”
“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归宿。”
潜水舱持续上浮。
不知过了多久,舷窗外的黑暗渐渐变淡,开始有微弱的天光透下来。
他们接近海面了。
而就在潜水舱即将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林筱忽然感觉到怀里的油布包,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醒了。
或者,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猛地睁开眼睛。
潜水舱冲破海面,阳光透过舷窗,刺得人眼花。
而在那片刺眼的阳光中,林筱看见,油布包的缝隙里,正渗出极其微弱的、暗金色的光。
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又像一颗刚刚点燃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