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秋深蛰影
第三十五章秋深蛰影 (第1/2页)九月十五,晨霜已重。
端本宫后园的菜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菠菜和芫荽的叶片边缘蜷缩起来,显出深秋的憔悴。唯有那几株红花,经霜之后愈发红艳,在熹微晨光中如点点凝血。朱由检披着厚棉袍站在畦边,看着刘婆子和小环小心翼翼地用苇席覆盖那些怕冻的菜苗——这是陈元璞札记中记载的防霜之法。
“殿下,这几株怕是熬不过去了。”刘婆子指着一片叶缘焦黄的菠菜,语气惋惜,“昨夜霜太重。”
“能保多少保多少。”朱由检蹲下身,伸手拨开一片苇席,查看底下菜苗的状况。嫩绿的子叶上凝着细小的霜珠,在指尖温度下迅速融化,“剩下的,待天晴时收了,腌成咸菜。”
“是。”刘婆子应着,又压低声音,“殿下,奴婢那老姐妹昨日捎话,说她侄子想问……红花的收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这是个实际问题。端本宫的红花已收了第一批,晒干后约有三斤。按市价,这些红花至少值十两银子——对于亲王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朱由检目前拮据的处境,却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但如何处置?私自带出宫贩卖是重罪,留在宫中又无用处。
“先收着。”朱由检起身,掸了掸袍角的泥土,“告诉那边,本王自有打算。”
回到书房时,王承恩已候在门外,神色间带着一丝焦虑。
“殿下,李典簿递了急信。”
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清查升级,波及各宫,慎之。”
朱由检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烧掉,灰烬落入铜盆:“具体怎么回事?”
“司礼监奉旨彻查宫中‘私相授受、交通外臣’之事。”王承恩声音压得极低,“昨日已查了长春宫、永和宫,搜出了些书信和宫外物件。两名宫女被带走问话,至今未归。”
“可知道搜出了什么?”
“李典簿说,都是些寻常家书和亲戚捎来的土仪。”王承恩道,“但司礼监咬定‘违反宫规’,要严办。长春宫的刘昭仪已去坤宁宫哭诉,说司礼监小题大做,有意立威。”
立威是假,清扫异己是真。朱由检心中明了。魏进忠这是借清查之名,整肃宫中,同时寻找机会打击那些与他不对付的宫妃。
“咱们这边……”
“暂时无事。”王承恩道,“但李典簿提醒,端本宫可能也在清查名单上。让咱们早做准备。”
准备?朱由检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书籍和札记。最要紧的是与陈元璞的通信,好在早已暂停,且每次通信都经小心处理,不留痕迹。其他……端本宫清贫如洗,除了必要的书籍用具,几乎别无长物。
“该收的早已收好。”他平静道,“让他们查便是。”
话虽如此,当日下午,清查还是来了。
来的不是锦衣卫,而是司礼监直属的太监,领头的姓孙——正是中秋前来送瓜果的那位孙太监。这次他带了六名小太监,阵仗不大,但态度强硬。
“奉司礼监魏公公之命,清查各宫违禁物品。”孙太监站在端本宫正殿前,尖着嗓子宣示,“打扰信王殿下,还望恕罪。”
朱由检端坐椅上,神色淡然:“既是奉旨清查,本王自当配合。王承恩,你带孙公公各处看看。”
“谢殿下体谅。”孙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躬身,随即指挥手下散开搜查。
这次清查比上次骆养性来时要细致得多。不仅翻检箱柜书架,连床榻被褥都要抖开查看,墙角地砖也要敲击听声。王承恩紧跟着孙太监,每查一处便高声报出名目,既是配合,也是记录。
朱由检静静坐着,手中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看似专注阅读,实则余光始终留意着搜查的动向。当两名小太监走向后园时,他心中微紧——那里有红花的晾晒架,还有刘婆子存放种子的瓦罐。
约莫一刻钟后,那两名小太监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小瓦罐。
“孙公公,在后园发现此物。”一名小太监呈上瓦罐。
孙太监接过,打开罐盖,里面是暗红色的干花和一小包种子。他捻起几朵干花嗅了嗅,又看了看种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是何物?”
朱由检放下书卷,语气平静:“红花。既可入药,亦可染色。本王前些日子试种了些,这是收成。”
“殿下种此物何用?”
“读书闲暇,聊以自娱。”朱由检起身,走到孙太监面前,“孙公公若觉得不妥,收走便是。”
孙太监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殿下说笑了。种花种草,乃是雅事,有何不妥?只是……”他将瓦罐递给身后小太监,“按规矩,宫中物品皆需登记造册。这红花既非内官监发放,也未登记在册,奴婢需带回司礼监备案。”
这是要扣下。朱由检心中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就依孙公公。”
“还有一事。”孙太监的目光在殿内扫视,“奴婢听闻,殿下常与宫外士子通信论学,不知可有此事?”
来了。朱由检神色不变:“本王确与翰林院钱讲官请教学问,此乃经筵日讲之常例,司礼监应有记录。至于其他……孙公公说笑了,本王深居宫中,如何与宫外士子通信?”
“是吗?”孙太监意味深长,“可奴婢听说,殿下曾托人从宫外捎带花种菜籽,这其中……难免有书信往来。”
“花种菜籽是底下人孝敬的,本王并未过问详情。”朱由检淡淡道,“孙公公若觉不妥,可查问相关宫人。本王绝无异议。”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孙太监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躬身:“殿下言重了。既是底下人行事,与殿下无关。奴婢也只是例行公事,问一句罢了。”
搜查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再无其他发现。孙太监带人告退时,将那罐红花也带走了。
宫门重新关闭后,王承恩匆匆回到书房,脸色难看:“殿下,那红花……”
“无妨。”朱由检摆手,“一罐红花而已,不值什么。重要的是,他们没找到其他东西。”
“可孙太监明显是在试探……”
“试探就让他试探。”朱由检走到窗前,看着孙太监等人离去的方向,“魏进忠想知道两件事:第一,本王是否真如表面这般安分;第二,本王与宫外是否有隐秘联系。今日这一查,他该‘放心’了。”
王承恩仍忧心忡忡:“可红花被收走,万一他们拿去做什么文章……”
“红花能做什么文章?”朱由检转身,嘴角竟有一丝笑意,“入药?染色?还是说本王私种药材图谋不轨?这种罪名,太过牵强。魏进忠若真用这个做文章,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红花被收走,未必是坏事。”
王承恩不解:“殿下何意?”
“你想想,司礼监扣下一罐亲王宫中的红花,此事若传出去,旁人会怎么想?”朱由检缓缓道,“会觉得本王犯了大事?不,只会觉得司礼监小题大做,欺人太甚。魏进忠聪明的话,不会让此事传开。”
果然,三日后,李典簿悄悄递来消息:那罐红花已“登记在册”,不日将“发还”端本宫。同时,司礼监对各宫的清查也突然放缓,不再如之前那般大张旗鼓。
“听说长春宫刘昭仪去坤宁宫哭诉后,皇后娘娘过问了此事。”李典簿让王承恩转告,“娘娘说,清查宫禁虽是正事,但也不可扰了各宫安宁。皇上听闻后,也说了句‘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这四个字让魏进忠不得不收敛。
九月二十,钱龙锡按例来讲学。这次他没有带书稿,而是带来一个消息。
“殿下可知,徐光启徐大人前日已离京南下?”课后,钱龙锡看似随意地问。
朱由检一怔:“南下?不是告病静养吗?”
“说是江南气候适宜养病。”钱龙锡缓缓道,“但臣听闻,徐大人离京前,曾秘密会见了熊廷弼派来的信使。”
熊廷弼的信使?朱由检心中一动:“所为何事?”
“具体不知。”钱龙锡压低声音,“但臣猜测,应与辽东军务有关。徐大人精通火器、筑城之术,熊经略邀他前往辽东协助,也是可能。”
“那徐大人为何南下?”
“避祸,亦是蓄力。”钱龙锡道,“朝中如今党争激烈,徐大人留在京城,难免卷入。不如暂离漩涡,待时而动。”
朱由检默然。徐光启这一走,至少需一年半载。他原本计划通过钱龙锡慢慢接触这位大才,如今又添变数。
“殿下不必惋惜。”钱龙锡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徐大人虽离京,但其学问著述仍在。殿下若有意,臣可设法寻得其未刊书稿,供殿下研习。”
“有劳先生。”朱由检郑重道。
钱龙锡看着他,忽然问:“殿下近日可还研习农事?”
“仍在继续。只是秋深天寒,园中作物多已凋零。”
“农事有四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钱龙锡意味深长,“如今正是冬藏之时。殿下可趁此闲暇,多读些书,多思些理。待来年春暖,再行播种不迟。”
这是在提醒他:当前形势不利,宜深藏蛰伏,静待时机。
“由检明白。”
送走钱龙锡,朱由检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秋日的夕阳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他走到书架前,抽出那卷《历代党争得失录》,翻到记载东汉党锢之祸的一页。
“桓灵之世,宦官专权,清流遭锢。然党人虽遭迫害,其气节学识,却为后世所仰。可见一时之得失,非定千秋之功过。”
他合上书卷,走到窗边。庭院里,那几株红花的叶子已开始枯黄,但枝头仍挂着几朵残红,在秋风中顽强绽放。
冬藏之时,亦是蓄力之机。
九月廿五,宫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御膳房一名采买太监因“私自夹带宫外物品”被杖责三十,发配南海子看守皇庄。据说,从他房中搜出了几封与晋商往来的书信。
消息传到端本宫时,朱由检正在后园指挥刘婆子和小环收割最后一批菠菜。他手中的小铲顿了顿,继续挖出一株菠菜的根。
“殿下,”王承恩低声道,“李典簿说,那名太监……曾为好几宫捎带过东西。”
“包括端本宫?”
“包括。”王承恩声音更低了,“但李典簿已打点过,说咱们这边只是些花种菜籽,并无书信往来。司礼监查过后,也未深究。”
朱由检将挖出的菠菜抖去泥土,放入篮中:“那名太监现在如何?”
“已押送南海子。但听说……在路上染了风寒,到那儿没两日就病故了。”
病故。朱由检手中动作停下。这么巧?
“可有人追究?”
“没有。”王承恩摇头,“一个犯了事的太监,病故了也就病故了。司礼监报了‘暴病身亡’,此事便了了。”
朱由检沉默地将最后一株菠菜挖出。泥土沾染了指尖,带着深秋的寒凉。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魏进忠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所有与宫外有联系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把菠菜都收了吧。”他起身,掸了掸手上的泥土,“今晚让刘婆子做成菜粥,大家都尝尝。”
“是。”
晚膳时,端本宫正殿摆了一桌简单的饭菜:一锅菠菜粥,几样咸菜,外加炊饼。所有人都到齐了,连平日只在后厨用饭的刘婆子和小环也被唤来。
朱由检坐在主位,看着下方这些朝夕相处的宫人:王承恩沉稳,贵宝谨慎,刘婆子朴实,小环怯懦,福顺和喜来沉默。这些人在深宫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半年来,已与他命运相连。
“今日这菠菜,是咱们端本宫自己种的。”他开口,声音平静,“虽不值什么,但终究是劳动所得。秋深了,天也冷了,往后日子可能更艰难些。但本王在此说一句:只要本王在一天,便护你们一天周全。”
众人怔住,随即齐齐跪倒:“谢殿下恩典!”
“起来吧,吃饭。”朱由检率先舀了一碗粥。
粥很普通,菠菜煮得有些烂,但所有人都吃得很认真。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平凡而真实的面孔。
这一刻,朱由检忽然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这些人的命运,已系于他一身。他不能倒,不能退,必须在这深宫之中,为他们,也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夜深了,朱由检没有立刻就寝。他坐在书案前,铺开一张纸,开始记录这半年来的得失。
从最初的惊惶无措,到如今的初步立足;从对一切无能为力,到开始尝试影响时局;从孤身一人,到身边有了这些可以信任的宫人……进步虽有,但前路依然艰难。
魏进忠的威胁未除,党争的漩涡正在扩大,朝局一日乱过一日。而他,虽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却受困于十岁亲王的身躯,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他已不再迷茫。
提笔,在纸的末尾写下:“万历四十六年秋,蛰居端本宫。外有党争之危,内有宦官之逼。然根已扎,人已聚,志已定。当深藏待时,静观其变。待春雷响,破土出,或可改天换日。”
写罢,他将纸仔细折好,藏入书架暗格。
吹熄灯,推开窗。秋夜的寒气扑面而来,星空却格外清澈。银河斜挂,北斗指北。
远处,司礼监值房的灯火依旧通明。而更远的辽东,熊廷弼正在整顿军务;江南,徐光启或许已在筹划未来的作为;陕西,未来的农民军领袖可能刚刚出生……
这个时代正在酝酿巨变。
而他,虽只是深宫一隅的亲王,却已决定要参与这场变革。
秋深了,蛰影愈深。
但冬去春来,终有时日。
朱由检关上窗,躺到榻上。黑暗中,他的眼神明亮如星。
他知道,最艰难的蛰伏,才刚刚开始。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漫长的寒冬中,积蓄足够的热量,等待那个破土而出的春天。
第三十六章寒枝待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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