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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春雷(1941-1943)

第十四章 春雷(1941-1943) (第1/2页)

民国三十年(1941年)正月十六,雪还在下。
  
  王泽喜站在店子上那堵高墙的瞭望口,看着山下。日本人刚过完年,又开始扫荡了。这次规模不大,一个小队,五十多人,沿着汉水边的小路,往西走。
  
  “四哥,打不打?”陈小狗蹲在旁边,手里端着杆老套筒。
  
  “不打。”泽喜说,“五十个人,硬拼咱们不占便宜。让他们过去,等晚上再动手。”
  
  “可他们是去李家集扫荡的,李家集有咱们的亲戚……”
  
  “我知道。”泽喜打断他,“可打仗不是赌气。五十个人,咱们这三十几条枪,硬打要死人。不值得。”
  
  陈小狗不说话了。他知道四哥说得对,可心里堵得慌。这四年,日本人扫荡,他们就躲。日本人走了,他们再出来。像老鼠,躲躲藏藏,憋屈。
  
  泽喜心里也憋屈。可他得忍着。他是这支保乡队的头,他得为这三十几个兄弟的命负责。
  
  保乡队现在有三十五人,枪二十八条,子弹平均每人不到十发。这还是在日本人那儿偷的,抢的,捡的。打一仗,少一点。补充不上来,只能省着用。
  
  “四哥,”陈小狗又说,“我听说,东边有支队伍,叫八路军,专门打日本人。人不少,枪也好。咱们要不要……”
  
  “不要。”泽喜打断他,“什么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共产党。国民党剿了多少年都没剿干净,现在又冒出来了。这些人,比日本人还麻烦。日本人打跑了就走了,他们要是来了,就不走了。店子是咱们的,不能让外人占了。”
  
  “可他们说打日本人……”
  
  “打日本人咱们自己会打,用不着他们。”泽喜转身下墙,“让弟兄们准备,晚上去李家集看看。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
  
  “是。”
  
  夜里,泽喜带着十个人,摸到李家集。
  
  日本人已经走了,留下满村狼藉。房子烧了,粮食抢了,人杀了十几个,吊在村口的槐树上。尸体在寒风里晃荡,像腊肉。
  
  泽喜看着,眼睛红了。他认得其中一具,是李家集的族长,李老爷子。去年春天,还给他送过一袋红薯,说感谢他保乡队护着这一方平安。
  
  现在,人没了。
  
  “四哥……”陈小狗声音发颤。
  
  “埋了。”泽喜咬着牙。
  
  十个人,把尸体解下来,挖坑埋了。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只有十三座新坟。
  
  泽喜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李老爷子,各位乡亲,走好。你们的仇,我记着。早晚有一天,我要日本人血债血偿。”
  
  可怎么偿?他手里这三十几个人,二十八条枪,怎么跟日本人斗?
  
  他想起白天陈小狗的话。八路军,打日本人……
  
  不,不能想。那是共产党,是外人。王家的规矩,是守家,是保乡。外人,信不过。
  
  回到店子上,天快亮了。
  
  泽喜没睡,一个人在院里磨刀。刀是他从日本人那儿缴获的军刀,刀身有血槽,刀刃锋利。他磨得很慢,很仔细,像在砌墙,一板一眼。
  
  “四叔。”
  
  泽喜回头,是长安。这孩子今年二十四了,跟他爹一样憨厚,可眼神里有股劲儿,是那种“想做事”的劲儿。
  
  “咋不睡?”
  
  “睡不着。”长安蹲下,看着他磨刀,“四叔,我想跟您说个事。”
  
  “说。”
  
  “我听说,县城保安团在招人,修工事,一天给一块大洋,管饭。我想去。”
  
  泽喜手里的刀停了。他抬头看着长安:“你爹知道么?”
  
  “知道。我爹说,让我问您。”
  
  泽喜沉默了一会儿。长安是泽福的大儿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老实,肯干,是块过日子的料。可去保安团,那是给国民党当差。刘德贵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贪财,怕死,对日本人点头哈腰,对老百姓作威作福。
  
  “长安,”他说,“保安团,不是什么好地方。刘德贵,不是什么好人。你去,是往火坑里跳。”
  
  “可一天一块大洋……”长安说,“四叔,您看咱们家,粮食快没了,弟弟妹妹们饿得直哭。我去挣点钱,买点粮食,让家里人吃顿饱饭。”
  
  泽喜不说话了。是啊,粮食。这是最要命的。去年大旱,地里没收成。日本人三天两头来抢,家里那点存粮,见底了。再不想办法,真要饿死人了。
  
  “行,”他终于说,“你去。但记住,挣了钱就回来,别掺和保安团的事。刘德贵让你干什么,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实在推不掉,就装傻。你憨,他会信。”
  
  “我记住了,四叔。”
  
  “还有,”泽喜看着他,“枪,别碰。上次的教训,记着。”
  
  长安脸红了,低下头:“我记着。”
  
  第二天,长安去了县城保安团。
  
  刘德贵见了他,笑了:“王长安?王泽喜是你什么人?”
  
  “是我四叔。”
  
  “哦,王队长的侄子。”刘德贵打量着他,“会干什么?”
  
  “会砌墙。”
  
  “砌墙?行,去工地上吧。一天一块大洋,管两顿饭。好好干,干好了,我给你个班长当当。”
  
  “谢刘团长。”
  
  长安去了工地。工地在城东,修碉堡。保安团的兵监督,老百姓干活。挖地基,搬砖,和灰,砌墙。长安从小跟着四叔学手艺,活干得好,又快又结实。工头喜欢他,让他当了小工头,管十几个人。
  
  一天一块大洋,他舍不得花,攒着。干了十天,攒了十块大洋。他去买了五十斤苞米,二十斤白面,托人捎回店子上。
  
  粮食捎回去那天,秀英哭了。长安娘也哭了。孩子们有了吃的,笑得像花。
  
  泽喜看着那些粮食,心里五味杂陈。他王泽喜,保乡队队长,打了四年日本人,没让家里人吃上一顿饱饭。长安去给国民党干了十天活,就让家里人吃上了白面。
  
  这世道,真他娘的操蛋。
  
  三月,日本人又来了。
  
  这次不是扫荡,是征粮。说是“皇军征粮,天经地义”。店子上刚收的春粮,要征走一半。
  
  乡亲们不干,拦着粮车。日本人开枪,打死了两个人。
  
  泽喜带着保乡队赶去时,日本人已经装好粮车,准备走了。他站在路中间,拦着。
  
  “太君,”他脸上带笑,可手按在腰里的枪上,“这粮食,是乡亲们的命。您征走了,这个春天,得饿死人。”
  
  带队的日本军官,是个少尉,会说中国话:“八嘎!皇军征粮,是大东亚共荣的需要!你的,让开!”
  
  “太君,行行好,少征点……”
  
  “让开!”
  
  日本兵端起枪。保乡队的人也端起枪。眼看要流血,泽喜咬了咬牙,挥手。
  
  “让开。”
  
  保乡队让开一条路。日本人的粮车,大摇大摆地走了。
  
  乡亲们看着泽喜,眼神里有怨,有恨。那眼神,像刀子,剜在泽喜心上。
  
  “四哥,”陈小狗声音发颤,“咱们……”
  
  “回去。”泽喜转身,走了。
  
  步子很沉,像灌了铅。
  
  夜里,泽喜一个人坐在院里,看着天。
  
  天上有星星,一颗一颗,亮得晃眼。像那些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乡亲的眼睛,看着他,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打?为什么让日本人把粮食抢走?
  
  他没法回答。因为他打不过。三十几个人,二十八条枪,怎么跟日本人打?打,是送死。不打,是等死。
  
  横竖都是死。
  
  “四叔。”
  
  泽喜回头,是长安。他从县城回来了,背着个布袋子。
  
  “长安?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日本人来征粮,打死人了,就回来了。”长安把布袋子放下,“四叔,这是我挣的钱,买了点粮食,您分给乡亲们。”
  
  泽喜看着那个布袋子,鼓鼓囊囊的,装的应该是苞米,或者红薯。
  
  “长安,”他说,“你在保安团,干得怎么样?”
  
  “还行。刘团长让我当了个班长,管二十个人。”长安说,“就是……就是他们老让我干坏事。”
  
  “什么坏事?”
  
  “去老百姓家里收税,抓壮丁,还……还打人。”长安低下头,“我不干,刘团长就骂我,说我不识抬举。可我……我下不去手。那些老百姓,跟咱们一样,都是种地的,都是老实人。”
  
  泽喜看着他,看了很久。这个侄子,憨,可心善。心善的人,在乱世里,是活不长的。
  
  “长安,”他说,“你回来吧,别在保安团干了。”
  
  “可家里……”
  
  “家里有我。”泽喜说,“我王泽喜,就是去偷,去抢,也要让家里人,让乡亲们,吃上饭。”
  
  “四叔……”
  
  “回来。”泽喜很坚决,“明天就去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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