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四章:暗室微光
第一卷:觉世真言 第四章:暗室微光 (第2/2页)底下有人回复:“会不会是瞎写的?”
“求索者”贴出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确实是手抄本的一页,批注的字极小,但能勉强辨认。有人放大分析,说墨色和笔迹与正文不同,应该是后来添加的。
接着,又有人贴出其他例子:清代地方志里引用“《永乐大典》载……”,但查现存《永乐大典》残卷,根本没有对应内容;民国学者笔记里提到见过“《大典》兵部图说”,现在也消失了。
讨论渐渐集中到一个问题:《永乐大典》这部明代编纂的巨型类书,号称收录了当时能收集到的所有典籍,但在流传过程中,特别是经过清代编纂《四库全书》时的“校订”,到底损失了多少内容?
陈思源想起谭老板的话:“《永乐大典》正本可能殉葬了,副本也被毁得七七八八。现在留下来的,不到原书的百分之四。”
百分之四。
这意味着百分之九十六的明代知识库,消失了。
他感到一阵窒息。那不仅仅是书,那是一个文明的记忆体。如果记忆体被毁,那么基于这个记忆体的文明叙事,还可靠吗?
“启明”在这个时候,突然更新了。
新视频的标题很简单:《碎片与整体:我们如何认识历史》。
封面是一张拼图,但缺少了中间最关键的几块。
陈思源立刻点开。
女声似乎有些疲惫,但依然清晰:
“最近收到很多留言,关于《永乐大典》的失失,关于古籍的删改,关于技术的断层。大家问我:我们到底丢失了多少历史?我要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画面出现一张图表,显示中国历代典籍存佚比例:汉代著作现存不足十分之一,唐代不足五分之一,宋代约三分之一,明代……突然断崖式下跌。
“但我们能做的,不是沉溺于损失的数字,而是珍惜尚存的碎片。”画面切换成各种古籍书影、出土文献、碑刻拓片,“每一片碎片,都是一个锚点。锚定一段被遗忘的记忆,锚定一种被抹去的声音。”
“比如最近一位网友提到的医书批注。那行小字,就是一个锚点。它告诉我们:《永乐大典》医部曾经存在,而且内容丰富到值得被引用。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但知道它存在过,这本身就是意义。”
视频中出现了陈思源那几页残页的局部特写——当然,隐去了具体文字。
“再比如,几页偶然流传下来的兵务文书。它们告诉我们:明末的军工体系是如何从内部溃烂的,技术是如何在官僚腐败和匠户逃亡中失传的。这些细节,官修史书不会写,但它们构成了历史真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陈思源屏住呼吸。这是“启明”第一次在视频中明确提到他的发现。
“那么,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些碎片?”女声停顿,画面变暗,只剩一行白字:
“第一,保存。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保存尚存的实物和记忆。”
“第二,链接。把碎片与碎片连接起来,寻找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
“第三,发声。让更多人知道这些碎片的存在,让它们进入公共讨论。”
“这很难。因为碎片往往指向不完美的真相,而不完美的真相,常常不受欢迎。有人希望历史是光滑的叙事,是清晰的教训,是巩固当下认同的工具。而碎片带来的,是裂痕,是疑问,是复杂。”
“但如果我们因为困难而放弃,那么丢失的将不仅是历史,还有我们面对真实的勇气。”
视频的最后,画面重新亮起,出现一张星空照片。无数光点,有些明亮,有些暗淡,有些聚集成群,有些孤独远离。
“历史就像这片星空。我们看到的,永远是过去的光。有些星星已经熄灭,但它们的光还在路上。有些星星被尘埃遮蔽,但它们依然存在。”
“我们的任务,不是创造光明,而是擦亮眼睛,去看那些已经存在的光。”
“即使那光,来自已经熄灭的星辰。”
视频结束。
播放量在十分钟内突破十万。
陈思源关掉页面,久久不动。
“启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紧锁的角落。
是的,碎片。他的残页是碎片,林薇的基因数据是碎片,网友发现的医书批注是碎片,所有那些被忽视、被遗忘、被掩盖的细节,都是碎片。
而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不是为了否定现在,而是为了理解过去——理解过去,才能更清醒地走向未来。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
明天要去见《历史研究》的主编。那是一个机会,让他的碎片进入主流学界的视野。
但也可能是一个考验——他的碎片,能否通过“正确历史观”的审查?
他不知道。
但他决定去。
五
深夜,陈思源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座巨大的图书馆里。书架高耸入云,望不到顶。但书架上大部分是空的,只有零星几本书散落着。他走过去想抽出一本,手指却穿过了书脊——那是幻影。
他在书架间奔跑,寻找有实体的书。终于,在一个角落的最低层,他摸到了一本。很薄,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没有字。他打开,里面是他那几页残页的内容,但字迹清晰如新。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看到了完整的印章。
不是被抹去的红印,也不是污损的朱砂印,是第三个印章——圆形,暗金色,图案复杂,中间似乎是个篆书的“传”字。
他试图看清,但印章开始发光,越来越亮,最后吞没了整个梦境。
醒来时,天还没亮。
陈思源坐在床上,心脏狂跳。那个圆形印章的图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打开灯,抓起笔在纸上快速勾勒。圆形,外圈是回纹,内圈是……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中间那个“传”字。
“传”。
传承?传递?
他上网搜索明代印章图谱。官印多是方形,私印有圆形,但带“传”字的很少。他换了思路,搜“藏书印”——古代藏书家常在书上盖印,标明归属。
果然,找到了一枚类似的:明代藏书家范钦的天一阁藏书印,就是圆形,外圈回纹,内刻“天一阁”三字。而范钦正是嘉靖年间人,毕生藏书,其中不少是海内孤本。
会不会……残页曾被某位藏书家收藏过?那个圆形印是藏书印?
而后来被抹去的红印,可能是清朝官府的查验印。藏书家为了避祸,抹掉官印,只保留自己的藏书印?
但为什么现在连藏书印也看不见了?
陈思源想起谭老板的话:“抹除的痕迹很新……最多一百年内。”
一百年内……那就是民国时期。
民国时期,有人得到了这几页纸,抹掉了所有印章,让它变成了“无主之物”。
为什么?
是为了保护原收藏者的后人?还是为了……隐藏这些纸的流传路径?
谜团越来越多。
但每一个新的谜团,都意味着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陈思源看向窗外。东方已经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今天,他要把这些谜团的一部分,带到阳光下。
【历史闪回线】
顺治二年,秋。浙东山区。
王工匠已经走了十七天。
离开宁波时,他带走的只有一个小包裹:几件换洗衣服,一点干粮,还有那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册子。赵文士给他的册子,以及他自己最重要的几张图纸。
清军已经渡江。扬州十日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农家的老人颤抖着说,清军“逢人便杀,血流成河”。
王工匠整夜未眠。天快亮时,他决定继续往南走。去福建,去广东,去听说还有明军抵抗的地方。
但山路越来越难走。到处都是逃难的人,面带饥色,眼神麻木。不时有溃兵经过,抢掠粮食。王工匠把包裹藏在怀里,装作普通难民,尽量不引人注意。
第十天,他在一个破庙里遇到了一群人。
不是溃兵,也不是难民,是十几个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围坐在火堆旁,低声交谈。见王工匠进来,他们立刻停下,警惕地看着他。
“老乡,从哪儿来?”一个年长的文士问。
“宁波。”王工匠老实回答。
“宁波……已经陷落了吧?”
王工匠点点头。
文士叹了口气,示意他坐下烤火。王工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火堆很暖和,他冻僵的手脚渐渐恢复知觉。
“您老贵姓?”文士问。
“姓王,是个铁匠。”
“铁匠……”文士若有所思,“可会造火器?”
王工匠心中一紧,没有说话。
文士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是南明鲁王政权的令牌。“我等皆是鲁王麾下,奉命在此联络义士。王师傅若是懂火器,正是国家急需之才。”
王工匠看着那块腰牌,又看看火堆旁那些年轻而热切的面孔。他们大多二三十岁,衣衫破旧,但眼睛里有光。
那是他很久没见过的光。
“小人……确实会造铳。”他终于说。
文士大喜,当即邀他同行,去四明山中的义军营地。王工匠答应了。不是因为他相信这些书生能成事,而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路上,文士告诉他,自己姓沈,原是个举人,清军南下后毁家纾难,投了鲁王。其他几人也是浙东的读书人,有的还是生员。
“只可惜,”沈举人叹道,“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杀敌之器。营中火铳不足百支,且多是老旧不堪用。若王师傅能助我们建起匠作营,实乃天助我也。”
王工匠默默听着。他想起宁波军器局的衰落,想起那些逃亡的匠户,想起赵文士忧心忡忡的脸。
技术断了,人心也快断了。
但总得有人把火种传下去。
三天后,他们到达营地。那是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落,有几十间茅屋,住着几百号人。有农民,有猎户,也有少量残兵。武器确实简陋,刀枪生锈,火铳更是少得可怜。
王工匠被安排住进一间单独的茅屋。第二天,他就开始工作。
没有铁砧,就用山石代替。没有风箱,就让人轮流拉皮囊。炭是现烧的,铁料是从民间收集来的废旧农具。条件艰苦,但王工匠干得很起劲。
他先造了几把简易的鸟铳,又改良了火药配方——用山里的硝土和硫磺,加上木炭,威力虽不如官制火药,但足够用。
一个月后,第一批十支鸟铳造好了。试射那天,全营地的人都来观看。
“砰!”
铳响在山谷间回荡,惊起飞鸟一片。五十步外的木靶,被打出一个窟窿。
围观的义军欢呼起来。那些年轻的书生更是激动得流泪。
沈举人握住王工匠的手:“王师傅,您这是救了我们的命啊!”
王工匠摇摇头:“几支铳,救不了国。但……能救几个人,也是好的。”
那天晚上,沈举人来找他,带来一小壶酒。两人在火堆旁对坐。
“王师傅,”沈举人喝了口酒,压低声音,“有件事,想托付给您。”
“您说。”
沈举人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正是王工匠带来的那本赵文士的记录。“这本册子,我看了。写得……字字泣血。赵大人是个有心人,可惜……”
他没说下去,但王工匠懂。赵文士很可能已经死了,在北京,或者在逃亡路上。
“这册子,还有您的那些图纸,不能留在这里。”沈举人说,“清军随时可能进山清剿。万一营地失守,这些东西落到鞑子手里,必被销毁。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哪儿安全?”
“我认识天台山一座古寺的住持,是我旧识。寺里有个密室,明代倭乱时就藏过经书。我想把东西送到那里,托僧人保管。待天下太平——如果有那一天——再取出来。”
王工匠沉默了很久。他摸着那本册子,纸张已经有些潮湿,但字迹还在。
“好。”他最终说。
“还有一件事。”沈举人看着他,“王师傅,您的手艺,也得传下去。营里有两个年轻人,心灵手巧,我想让他们拜您为师。您把造铳的技术教给他们,他们再教给别人。这样,就算我们这些人死了,技术也不会绝。”
薪火相传。
王工匠忽然想起年轻时,师父教他刻膛线的场景。师父说:“这手艺,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到你手里,不能断。”
他点点头:“我教。”
三天后,沈举人选了三个最可靠的义士,护送王工匠和那包东西去天台山。临行前,王工匠把最重要的几张图纸誊抄了一份,留给营里的徒弟。
山路崎岖,他们走了五天。第六天清晨,终于看到古寺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住持是个老和尚,须发皆白,但眼神清澈。听沈举人说明来意后,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乱世之中,能保一文是一文,能存一技是一技。施主放心,老衲必以性命护之。”
密室在藏经阁地下,入口隐蔽。王工匠亲自把油纸包放进一个密封的陶罐,又用蜡封口。老和尚将陶罐放入墙上的暗格,外面用经书遮掩。
做完这一切,王工匠跪在佛前,磕了三个头。
不是求佛保佑,是告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你们留下的东西,还有人记得。
下山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古寺在云雾中,如同彼岸。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清军会来吗?义军能坚持多久?他能不能活着看到太平?
但他知道,有些火种,已经埋在了深处。
在土里,在石中,在不会被战火烧到的地方。
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