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神器归宗 第七章:算法与权杖
第六卷:神器归宗 第七章:算法与权杖 (第2/2页)接下来的提问和辩论,在各种质疑、探讨、乃至偶尔的赞同中继续。苏瑾和她的团队据理力争,时而强硬,时而灵活。他们清楚,这次会议不可能达成任何实质性协议,甚至可能加剧分歧。但种子已经播下,“文明算法”和“文物基因图谱”所代表的另一种话语体系、另一种问题解决思路,已经正式登上了联合国这个最具象征意义的全球舞台,与旧有的权杖——那些基于殖民历史、法律时效、现实政治和西方中心学术范式的既得利益与思维定式——发生了正面碰撞。
会议在略显疲惫和未达成共识的气氛中暂时休会。苏瑾走下讲台,中方代表团成员围拢过来,低声交换着意见。她能感受到背后来自各方代表的复杂目光——警惕、好奇、抵触、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第一阶段目标达成。”代表团团长,一位资深外交官,低声对苏瑾说,“我们展示了技术,提出了方案,阐明了立场,也承受了火力。接下来,是更漫长的外交博弈、学术竞争和人心争夺。记住,日内瓦的讲台只是战场之一。真正的较量,在实验室,在博物馆库房,在法庭,在舆论场,也在……”他望向窗外阴沉的日内瓦湖面,“也在那些尚未被世人知晓的角落。”
苏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不由想起此刻正在西北荒漠中集结的“综合调查”先遣队,想起赵海川通报中“普罗米修斯”小队越来越诡异的动向。是的,这里的唇枪舌剑,与远方无声的勘探,同样是文明回归宏大征程中,不同维度却紧密相连的战线。
算法,试图用理性和数据重塑规则。
权杖,则紧握着历史形成的权力与惯性。
这场对话,或许才刚刚开始。
【历史闪回线】
公元1935年,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东方写本部阅览室。(对第十一章场景的深化与拓展)
向达的手指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依然强迫自己保持稳定,用蝇头小楷在特制的薄纸上,一丝不苟地临摹着伯希和带回的敦煌写本《佛说天地八阳神咒经》末尾的题记。题记提到了一位唐代敦煌本地僧官“张议潮”的供养,以及与此卷同时被封藏的其他经卷名目。这些信息,对于厘清敦煌藏经洞封闭前夜的宗教与社会状况至关重要。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时,阅览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是伯希和本人。年过半百的法国汉学家穿着考究的三件套西装,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与些许疲惫。他目光扫过阅览室,很快落在了向达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
他缓步走到向达桌旁,用流利但带着口音的汉语低声问道:“向先生,还在工作?今天似乎格外寒冷。”
向达连忙起身,微微鞠躬:“伯希和先生。是的,这份题记涉及张议潮,我想尽可能准确记录下来。”
伯希和点点头,拿起向达已经完成的部分摹本看了看,赞叹道:“笔法严谨,一丝不苟。向先生的功力,令人钦佩。”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问,“这些题记、名目,对于贵国学者研究敦煌,想必很有帮助吧?”
向达心中一紧,坦然道:“是的,先生。国内资料匮乏,贵馆所藏,是研究敦煌必不可缺的基石。我等远渡重洋,正是为了将这些珍贵的材料抄录回去,弥补国内学术之缺憾。”
伯希和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拂过那卷古老的写本边缘。他的目光有些悠远,缓缓说道:“当年在敦煌,王道士……他并不真正懂得这些卷子的价值。我用银元换取它们,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一种……不那么光彩的交易。”他看向向达,眼神坦诚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辩护,“但我始终认为,将这些濒临毁损的文献带到巴黎,给予它们最好的保护,让像您这样的优秀学者能够研究它们,揭示其蕴含的历史与智慧,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文明的挽救。知识,终究是属于全人类的,不是吗?”
向达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伯希和的话,代表了当时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许多西方学者和收藏家内心真诚的自我辩护——一种将“保护”与“研究”置于“归属”与“道义”之上的逻辑。在这种逻辑下,掠夺行为被淡化为“拯救”,文化主体的权利被“学术公益”所覆盖。
他深吸一口气,迎向伯希和的目光,语气恭敬却坚定:“伯希和先生对这批文献的保护与研究,功不可没,中国学者深表感谢。知识的传播与共享,确是全人类之福。”他话锋一转,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然而,先生,这些文字、这些图像、这些千年前先辈的信仰与生活痕迹,它们首先是中国人的记忆,是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它们被带离故土,在异国的图书馆里被研究、被诠释,固然产生了宝贵的学术成果,但对我们而言,这始终伴随着一种……记忆被剥离、解释权被让渡的伤痛。我们今日在此抄录,固然是为了学术,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渴望,有朝一日,这些文明的游子,能够带着它们在巴黎获得的新知,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重新成为我们完整历史叙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时的研究与共享,或许才是真正平等、真正完整的。”
伯希和静静地听着,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震动。他或许从未从一个中国学者口中,如此清晰、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沉重地听到这番关于“记忆归属”与“解释权”的表述。他习惯的学术世界,是围绕文献本身展开的考据、比对、理论建构,而此刻,他面对的是一个文明对自身记忆载体深沉的情感与权利主张。
良久,伯希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向达的肩膀,没有直接回应,只是说:“继续您的工作吧,向先生。这里永远向认真的学者开放。”然后,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在阅览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
向达重新坐下,看着伯希和离开的方向,又低头凝视着未抄完的题记。他知道,刚才那番话,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伯希和不会因此归还文献,西方的学术范式也不会立刻扭转。但他感到一种释然。他代表了一个古老文明,在这个文明的瑰宝被陈列、被研究的异国殿堂里,发出了属于文明本体的声音——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基于学理和情感的、清晰的自我陈述。
这种声音,在当时微弱如萤火,被淹没在西方汉学繁荣的****中。但它是一种存在,一种标记。它像一颗深埋的种子,等待着未来的阳光与雨水。几十年后,当“文明算法”试图从系统层面解构西方中心的知识生产模式,当“文物基因图谱”用技术手段剥离历史包装、直指掠夺原罪时,其精神内核,或许正与当年在这寒冷阅览室里,一位中国学者面对西方学术泰斗时,那份平静而坚定的自我言说,一脉相承。
文明的权杖,曾经几乎完全掌握在诠释者手中。但文明的记忆主体,从未停止发出自己的声音,并终将找到属于自己的、重新掌握解释权的方式。从向达的毛笔尖,到“文明算法”的数据流,这条道路漫长而曲折,却方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