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明暗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明暗 (第2/2页)他身前的八仙桌上,还摆着未凉的清茶、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杯被打翻,茶水混着血水,顺着桌腿流到地上,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桌案上放着的一卷《论语》,被血水滴溅,“仁”字旁边晕开一片暗红,像是在嘲讽这场发生在清贵之地的杀戮,早已背离了“仁恕”之道。
阴影中的人影提着木盒,缓步走进松烟堂,目光扫过付崇碧的尸体,没有一丝波澜。他抬手将木盒合上,转身走向门外,身影很快融入庭院的黑暗与雨幕之中。狮座石灯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鹿园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剩下雨声、血腥气,以及这座曾经雅致的养老之所,彻底沦为隐秘坟墓的死寂。
广府城外花尾区的港市边缘,安东会馆的乌木大门被暴雨砸得“哐哐”作响。这座辽地、渤海商人在南方的落脚点,没有江南园林的雅致,也无番商宅邸的异域风情,满是北方商帮的粗粝厚重——门廊下挂着的羊皮灯笼,被狂风刮得左右摇晃,灯面上“安东同会”的墨字被雨水晕开,泛着模糊的黑;院内的青石板缝里,还嵌着北地带来的细沙,此刻却被血水浸透,成了暗红的泥。
今夜本该是会馆每月例行的密会,正厅内却死寂得只剩雨声。一张丈许宽的圆木桌摆在厅中央,桌面是整块辽东黑松打造,边缘还留着斧凿的粗痕,此刻却被大片喷溅的血色覆盖——暗红的血珠顺着木纹往下淌,在桌腿处积成小滩,又漫过地面,浸湿了散落的密文账簿。桌上摊着的大幅海图,本该画着北地至南海的航线,此刻却被血染得面目全非:辽东半岛的轮廓成了暗褐,琼州海峡的线条浸着猩红,连钉在上面的象牙标识(代表商船停泊点),都被血黏在海图上,像极了插在尸身上的匕首,让整幅海图显得诡异莫名。
“哗啦——”
风吹过正厅,将散落在地的密文账簿吹得翻动。这些用隐晦的符号和乱文书写的册子,是北方商人向南海贩运马匹、器械的交易记录,以及其他朝廷管制物资的往来明细,每一笔都是转运司盐铁巡院、市舶司梦寐以求的“罪证”。可此刻,它们像破布般散在地上,有的被踩烂,有的被血浸透,字迹模糊得再也辨不清。
而本该对账议事的人,全倒在了圆木桌周围,交迭着形成一片尸堆。穿貂皮坎肩的辽东罗氏嫡系,胸口插着一柄北地弯刀,貂毛被血黏成一团,腰间的璇文玉牌还在滴着血;广府债市的藩债承销行东,手指还攥着半张兑票,喉咙被割开一道笔直裂缝,血顺着下巴滴在海图的“番禺港”标注上;南海社的兑票理事,后脑勺被钝器砸裂,脑浆混着血溅在圆木桌腿上;连大名鼎鼎的翁山尚氏代理(专做南北货惦客),也倒在尸堆边缘,手里还捏着一封未拆的密信,信封上的火漆印被血泡得发软……只留下满厅的血腥,诉说着这场针对性的屠杀。
正厅上方,一幅丈余宽的轻纱天幕从梁上垂落,本是用来遮挡灰尘的素色纱幔,此刻却被泼上了大片鲜血。更诡异的是,血不是杂乱泼洒,而是被人用刀或手指挥舞着,画出一个硕大的怪眼——眼瞳是深褐的血团,眼白是未染血的轻纱,眼角还斜斜拉出两道血痕,像在睥睨着厅内的尸堆与血色海图。灯笼的光透过轻纱,将怪眼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风晃动,竟像是活的一般,在尸身上缓缓移动,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咚——”
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是守在门口的护卫尸体被风吹倒。暴雨顺着敞开的大门灌进来,打在圆木桌上,将海图上的血冲成淡红的水痕,却冲不散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那气味里混着北地貂皮的膻味、南海香料的余韵,还有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在密闭的正厅里发酵,令人作呕。
一道黑影从正厅的侧门走出,手里提着一个染血的布包——里面装着从罗氏嫡系身上搜出的宗族密信。他抬头看了眼轻纱天幕上的血色怪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融入院外的雨幕。羊皮灯笼的火焰被风吹得闪烁,最后“噗”地熄灭,正厅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血色怪眼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极了这场阴谋的眼睛,死死盯着广府的每一处角落。
广府左城定胜坊未明街的回燕楼,是全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之一。五重楼台顺着坡地迭起,朱红廊柱缠着金银线织就的锦幡,每层檐角都挂着多枝琉璃彩灯——此刻暴雨砸在灯面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却照不进楼内的奢靡。最高层的“揽月阁”里,水晶珠帘被室内熏染的暖风卷得轻晃,丝竹声混着男女的笑闹,本与窗外的雨声织成一派浮华,直到一声尖锐的惨叫,像冰锥般刺破了这虚假的热闹。
“啊——!”
是教坊司乐伎的声音,带着崩裂的恐惧。她手里的琵琶“哐当”砸在描金地毯上,琴弦断了两根,弹出刺耳的余音。紧接着,揽月阁的门被猛地撞开,成群的男女衣衫不整地奔逃而出:鬓发蓬乱的贵妇忘了戴金钗,珍珠耳坠掉在楼梯上,被后面的人踩得粉碎;只穿了半件锦袍的商人,腰间的蹀躞带晃着银铃,跑过回廊时撞翻了满桌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黏腻的水洼;还有几个乐伎,抱着琵琶、提着裙摆,哭喊声里混着“杀人了”“救命”的碎语,把整座回燕楼的欢宴搅得稀烂。
人群奔逃的空隙里,终于露出了揽月阁中央的献舞高台——那是平日乐伎跳《龙女凌波舞》的地方,此刻却吊着一具僵硬的尸体。却是太常寺云韶府理正黄顺承,这位大内宦臣出身的声乐使,也是欢宴当场身份最高的贵宾,在盛饮了几杯白果露之后,起身更衣之后,就变成了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具尸体。胸口赫然插着一柄麻柄断刃——刀刃锈迹斑斑,柄上缠着的粗麻绳还滴着血,正是“雨夜杀魔”标志性的凶器。
更渗人的是,断刃旁的官袍上,还钉刮着一块素帛。帛布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尸身上,上面用鲜血画着一只扭曲的怪眼:眼瞳是深褐的血团,眼角斜斜拉出两道血痕,像在睥睨着奔逃的人群,又像在炫耀这场杀戮。风从敞开的阁门灌进来,尸体跟着麻绳轻轻摇晃,素帛上的血眼也随之摆动,仿佛活了过来,要将楼内的人都拖进地狱。
“雨魔!是雨魔!”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两个字,像一颗火星掉进了柴薪油脂中。奔逃的人群瞬间炸开,惊呼声响彻回燕楼的别苑内外:“雨魔来了!他在楼里!”“黄大宦被雨魔杀了!”有人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廊柱上,额头流血却爬起来继续跑;有人躲进楼梯下的暗角,捂着嘴不敢出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还有闻讯而来的护卫握着刀,却不敢冲进揽月阁,只在门口哆哆嗦嗦地喊着“保护贵人”“护住老爷,声音里满是恐惧——毕竟“雨夜杀魔”的凶名,这些日子却是充斥在广府的街头巷尾,没人想成为下一具吊着的尸体。
揽月阁内,水晶帘还在晃,丝竹声早已停了。描金地毯上,除了摔碎的琵琶、打翻的酒壶,还有几滴未干的血痕,从高台延伸到阁后的屏风——屏风后隐约有一道黑影闪过,快得像风。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什么重物,脚步轻得听不到声音,只在经过琉璃灯时,衣摆扫过灯架,让灯影晃了晃,映出他腰间别着的另一柄短刀,刀身缠着麻绳,与高台上的断刃如出一辙。
暴雨还在砸着回燕楼的琉璃灯,七彩的光映在高台上的尸体上,显得诡异又讽刺。黄顺承的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阁外的雨幕,仿佛到死都没明白,自己不过是来赴一场欢宴,为何会成了雨魔的“祭品”。而楼下的恐慌还在蔓延,有人已经开始往城外跑,嘴里喊着“广府待不住了”,却没人知道,这场由假冒雨魔掀起的杀戮,早已织成一张巨网,从官廨、番坊、会馆,到如今的销金窟,没有一处能真正逃得出去。
而作为真正的“雨魔”,江畋却是沿着雨中湿滑异常的城墙,越过一处处明暗哨的守军和巡夜不绝的兵士,来到了城头的最高处;宛如长矛般插入天幕的高耸圆柱钟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