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边境
第六百七十三章 边境 (第1/2页)初春,野狐岭以西五十里。
最后一声沉闷的火炮轰鸣仿佛还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但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和焦糊气息,已宣告了这场持续半日的遭遇战的终结,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远处起伏的丘峦线,也压着眼前这片被蹂躏过的草场,焦黑的草皮翻卷着,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几处未熄的余烬像垂死野兽的眼睛,在风中明灭不定,吐出呛人的青烟,折断的箭杆、碎裂的甲叶、散落的马蹄铁,还有那凝固的、暗红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李易缓缓摘下那顶沾满尘土和汗渍的凤翅兜鍪,随手递给身旁的亲兵,冷风立刻灌进脖颈,激得他微微眯了下眼,一道寸许长的疤痕,自他左眼角斜斜向下,划过硬朗的颧骨,隐入下颌的线条里,非但没有破相,反而为这张尚显年轻的面孔添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沉毅与威严,汗水混合着硝烟留下的黑痕,在他脸上勾勒出几道沟壑,他目光沉静地扫过战场,远处,魏军士卒正沉默地清理着最后的抵抗,收拢己方袍泽的遗体,也冷漠地给那些倒卧在血泊和焦土中的草原骑兵补上致命的一刀,偶有未死透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很快便会被利落地结束痛苦。
“报--!”一骑斥候卷着烟尘奔至近前,翻身下马,单膝点地,“禀将军,残敌溃散,大部向西北‘断魂峡’方向遁逃,约一千三百骑;另有一股千余人马,丢弃辎重,轻骑钻入了南面‘黑石林’,踪迹难寻,我军伤亡正在清点,初步估算,步卒阵亡七百三十七,重伤一百一十五;骑卒折损近三百骑;神机营炮手伤十三人。”
李易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波澜,只问:“可看清是什么旗号?还是散兵游勇?”
斥候喘了口气,回道:“回将军,看甲胄兵器和溃散前的呼号,像是‘克烈部’的附庸小部落,还有几个‘蔑儿乞’的散兵混在里面,没见着瀚王府的狼旗。”
“克烈...蔑儿乞...”李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瀚王萧斡里剌那条老狐狸,逃着逃着,倒是越发精明了,自己缩在草原深处,尽驱些依附的小部落和散兵游勇来试探,这几个月,已经是第几次了?真当我们魏人的刀锋不利,还是神机营的火炮哑了?”
他身后的偏将,一个同样年轻但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的汉子,闻言狠狠啐了一口:“这帮草原狼崽子,跟草原上的野狗一样,记吃不记打!辽国都亡了,耶律崇那小子不知在哪个耗子洞里发抖,他们倒还不死心,仗着马快腿熟,隔三差五就来撩拨!将军,咱们不能总这么被动挨咬,末将请命,率一支精骑,直插‘断魂峡’,就算抓不到萧斡里剌,也要把那几个敢伸爪子的部落连根拔了!看他们还敢不敢!”
李易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具被铅弹打得血肉模糊的草原骑兵尸体旁,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开那尸体紧握弯刀的手指,捡起一块染血的、刻着粗糙狼头的骨牌看了看,骨牌入手冰凉,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粝感,他站起身,将那骨牌随手丢给偏将。
“没有意义--草原太大了,部落像野草,你拔掉一茬,春风一吹,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一茬,萧斡里剌和耶律崇的残部现在就是那春风吹不尽的野草根,我们追得越狠,他们藏得越深,驱赶依附的小部落来送死也越频繁,王爷要的是辽境安稳,是这中京道成为隔绝草原与内地的铁壁,不是让我们把有限的兵力,都陷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追逐里。”
他抬头,望向西北那片苍茫的、此刻正吞噬着败兵的天际线:“传令,打扫战场,收敛阵亡将士遗骸,伤者立刻送回后方大营医治,将斩获的敌酋首级,筑成京观,立于野狐岭隘口最显眼处!尸体...就地焚烧,派快马,将战况及敌踪飞报定北府枢密院,同时通告陈平所部,警惕南面‘黑石林’方向可能的渗透袭扰,”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让随军书吏拟一份详细的奏报,着重写明此番袭扰者的身份,以及...金军在草原作战越发懈怠的消息,一并呈送王爷。”
偏将听到“金军”二字,眉头狠狠一皱:“这帮女真人...说什么要三个月擒获耶律崇,结果到现在都没个像样的消息,而且已经有好些时日没送回来军报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来草原打仗的还是来游猎的。”
李易摇摇头,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凝重:“如今女真诸部被圈在辽阳顺义川,看似温顺,但猛兽关进笼子,只会更加焦躁,枢密院前些日子送来一封密信,完颜阿骨打留在辽东的心腹,近来与几个被圈禁的部族首领秘密接触频繁,似有串联,他本人如今带着精锐在草原深处追剿耶律崇残部,行踪飘忽,数月未有确切战报传回定北府...这本身就不寻常。”
偏将倒吸一口凉气:“将军是说...完颜阿骨打可能...?”
“王爷说过,人心最难测,尤其是一个曾经称王、又骤然失去一切的人,”李易打断了他的猜测,“如今辽境初定,咱们做军人的,不能如同那些文官一样处理政务、安抚人心,但草原上的风,辽东的暗流,便是我们要警惕的东西,如今我们守好中京道,隔绝草原,就是为王爷稳住后方,让王爷能腾出手来,梳理辽境,消化辽东,这才是根本。”
他拍了拍偏将的肩膀,“让将士们动作快些,天快黑了,草原的夜风能冻透骨头,传令下去,回营。”
......
这支坐镇前辽国中京道--如今该称定北府与草原边界的魏军回营的路上,暮色四合。
绵延的魏军营盘依着一处背风的山坡扎下,灯火星星点点,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河,营盘布局严谨,壕沟、拒马、瞭望塔一应俱全,外围游弋着精悍的骑兵斥候,戒备森严,空气中飘荡着炊烟、草药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味。
李易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中军大帐,他先是去了伤兵营,营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的味道,痛苦的**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他放轻脚步,一个个营帐看过去,不时停下,俯身询问伤兵的伤势,查看军医的处理是否妥当,看到一个年轻的炮手胳膊被流矢擦伤,包扎得有些潦草,他皱了下眉,亲自唤来随营的老军医重新处理。
“疼就喊出来,不丢人,”看着炮手咬牙忍痛的模样,李易温声道,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邦邦但带着甜味的麦糖,“含着,能好受点,我听说过你,你是神机营的宝贝,最准的炮手,以后要是还想手稳打得准,今天军医说什么,你都得照做。”
炮手受宠若惊,眼眶微红,呐呐地谢过将军。
从伤兵营出来,李易又去了辎重营,检查粮草储备和马匹的草料情况,这样的巡营,从他被调入两浙成为能独自领军的将领开始就持续了下来,已经成为了习惯,最后,他走向一处普通步卒的营区,正值开饭时分,篝火在深秋的草原寒夜里跳跃着,努力驱散着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冷意,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脆响,腾起的火星如同细小的萤火虫,短暂地升腾,随即湮灭在沉沉的夜色里,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围坐在火堆旁的脸庞--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初经战阵的紧张与疲惫,沧桑的脸颊则刻满了风霜与麻木,粗糙的双手捧着粗陶大碗,里面是热气腾腾、却寡淡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麦粥,碗沿磕碰的声响夹杂着吸溜吞咽的声音,还有牙齿费力撕咬硬邦邦、冷得快硌掉牙的炊饼发出的闷响。
看到主帅过来,士卒们纷纷起身行礼。
“都坐下,吃饭。”李易摆摆手,很自然地走到一堆篝火旁,挨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坐下,亲兵立刻端来一碗同样的麦粥和一个炊饼。
“将军...”新兵有些手足无措,捧着碗不敢动。
李易笑了笑,拿起炊饼掰开,泡进粥里,很随意地问:“哪里人?吃得惯这北地的麦粥炊饼吗?”
“回...回将军,”那个被李易问话的新兵,看起来顶多十七八岁,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此刻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捧着碗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小的...江南苏州府人,”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确切,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吴县,甪直镇下塘村的...”
说完他才猛然发觉将军怎么可能听说过那么个小地方,随即有些羞赫地挠了挠头,但报出家乡那个小小的、具体的地名这样的举动,却让他在这陌生的苦寒之地汲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将军,这位在军中威望极高、传说中跟着靖王爷从江南一路打到北境、让辽国大将都闻风丧胆的人物,此刻竟和自己一样,捧着同样的粗陶碗,吃着同样的硬炊饼,新兵的心跳得更快了,既惶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激动,他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着语言:“这饼...是比家乡的米饭硬些,硌牙,但顶饿!扛时候!”
“苏州...”李易咀嚼的动作,在听到这两个字时,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那硬实的麦饼渣在齿间研磨,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被无限放大,这两个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荡起一圈圈久远而温柔的涟漪。
遥远的追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水汽氤氲的江南小城,清晨,薄雾笼罩着粉墙黛瓦,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得清亮,空气中弥漫着河水、青苔和栀子花混合的湿润气息,码头上传来船夫悠长的号子,临河的茶馆里飘出碧螺春的清雅茶香,母亲在灶间忙碌的身影,锅里蒸腾出的、带着独特甜香的米饭蒸汽,弥漫了整个小小的院落,那是真正的“香软”--晶莹剔透的米粒颗颗饱满,带着新稻的清香,无需任何菜肴,空口吃上一碗,都是齿颊留香,温润熨帖到心窝里,常年留守军营只有偶尔才归家的父亲,带着一身汗水的气息,坐在小竹凳上,就着几样时令小菜--或许是清炒的河虾仁,或许是咸鲜的笋干烧肉,或许是自家腌制的酱瓜--扒拉着香喷喷的米饭,那满足的咀嚼声,是李易童年记忆里最安稳的乐章。
那时的日子,清贫却安稳,父亲军职不高,也没有立功的机会,日子过得有些紧巴,李易那时候对未来所有的想象,不过是子承父业,在苏州城守着城门,每日看着熙攘的人流进进出出,守着一份微薄的俸禄,闲暇时,能娶个温柔娴静的邻家女子,在河边的小院里,听着吴侬软语,看着孩子绕膝玩耍,吃着那碗永远温热的、香软的米饭,平淡终老。
然而现在舌尖传来的,是北地麦饼那不容忽视的粗粝感和淡淡的、原始的麦香,带着一股子与江南稻米截然不同的韧劲和筋骨,这味道,混合着草原夜风的凛冽、篝火的烟熏、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与汗味,构成了他如今生活的全部底色。
他眼中的那丝极其遥远的追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却又在触及现实的堤岸时,温柔地平息了,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伤或失落,反而在嘴角漾开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暖意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和那道疤痕带来的冷硬感,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宽厚的长兄。
“是啊,”李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士卒耳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硬些,但顶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篝火旁每一张被火光映照的脸,那些脸上有稚嫩、有沧桑、有迷茫,也有和他一样来自天南地北的印记。
“江南的稻米,香软温润,那是水乡的恩赐,是鱼米之乡的魂魄,”他仿佛在描绘一幅画卷,“北地的麦子,劲道扎实,饱含着风霜的磨砺,是这片辽阔大地的脊梁,它们,都是咱们大魏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好东西!是养活我们,养活爹娘妻儿,养活这万里河山的根基!”
围坐的士卒们不知不觉停下了咀嚼,碗筷的轻微磕碰声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自家将军身上,这样平易近人、与最底层士卒同食一锅粥、同啃硬面饼的将领,莫说是在等级森严的军中,便是在整个大魏,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更何况,将军此刻的话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训诫,只有一种朴素的、接地气的、却能直抵人心的共情与力量。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在士卒们年轻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同样跳动的火光,也清晰地映照着李易的模样,此刻他端着那粗陋的陶碗,喝着寡淡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麦粥,吃着需要用力撕咬才能下咽的硬实炊饼,动作却自然得如同一个服役多年的老兵,没有丝毫的做作与勉强。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力量,是温和的,如同春日的暖阳,消融着新兵心头的惶恐与不安;是坚定的,如同磐石,让老兵们麻木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光,这股力量并非源于他显赫的军职或彪炳的战功,而是源于他内心里那份毫无虚假的、经历了许多考验的--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热爱与守护的信念。
李易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年轻的苏州新兵脸上:“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你,就能回到你的甪直镇下塘村,安安稳稳地吃上你母亲煮的、香喷喷软乎乎的米饭。”
他环视四周,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力量:“你们所有人!无论是来自烟雨江南,还是来自黄土高坡,是生在繁华都城,还是长在边陲小镇--都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或者在这片我们亲手守护下来的土地上,安安稳稳地耕种、劳作,吃上自家田里长出来的、热腾腾的饭菜!”
“但是,现在!”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们得先把把这片土地--这片我们脚下的、浸染了袍泽鲜血的土地--死死地守住!守得固若金汤!守得海晏河清!”
“我们在这里啃硬饼、喝冷风、枕戈待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们的父母妻儿,在后方能睡个安稳觉!是为了让江南水乡的稻米,能安然飘香!是为了让北地平原的麦浪,能自由翻滚!是为了让后面的人--无论是江南的还是北地的,无论是汉人、辽人、还是其他任何在这片土地上安分守己的百姓--都能安安稳稳地吃上自家的饭,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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