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怀凌云志 科举失利意难平
少年心怀凌云志 科举失利意难平 (第1/2页)咸通十四年,冬。
曹州冤句县黄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母亲含泪的叮咛和父亲黄宗旦那双愈发复杂深沉的眼眸。门外,一辆雇来的青篷骡车早已候着,车辕上挂着的贱民风灯在凛冽的朔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着满地清霜,也映着我身上这件簇新的、浆洗得过于挺括以至于有些硌人的湖蓝色澜衫。这是母亲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缝制的,针脚细密得如同她心中理不清的担忧,布料里浸透了艾草和樟脑的辛香,是她试图为我驱散长安未知路途上所有阴晦的祈愿。管家老周佝偻着背,将最后一个小书箱吃力地搬上车辕,箱角磕碰在硬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少爷……一路保重。”
“周伯,家里,多费心。”我朝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花白的头顶,投向府邸深处那几座高耸的盐仓。它们在冬日的晨光里沉默矗立,顶棚覆盖着尚未融化的薄雪,在清冷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坚硬而冰冷的白。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那泼洒在盐粒上刺目的红、那生铁秤砣砸碎骨头的闷响、刘魁那双毫无人气的细缝眼……如同冰封在记忆深处的毒刺,此刻被这离别的朔风一吹,竟又隐隐作痛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和咸腥的冰冷空气直灌入肺腑,仿佛要将这十年寒窗苦读所沾染的书斋墨香彻底涤荡干净。转身,掀开厚重的棉布车帘,一股混合着牲口气味和稻草霉味的暖烘烘气息扑面而来。车厢狭小,我的膝盖几乎顶到对面车壁。没有犹豫,我矮身钻了进去,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老周最后模糊的身影和盐仓那沉默的轮廓。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载着我,也载着黄家几代人的期盼,向着帝国的心脏——长安——碾去。
旅途漫长而单调。骡车在官道上跋涉,窗外是北方冬日萧索的画卷:裸露的、灰褐色的大地绵延无尽,枯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挣扎着扬起,偶有几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枝桠如同扭曲的鬼爪,顽强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村庄大多低矮破败,土坯墙上糊着枯草,用以抵御寒风。衣衫褴褛的农人佝偻着腰,在冻得硬邦邦的田地里刨挖着所剩无几的菜根,或是麻木地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往往只有几捆干柴或一点可怜的杂粮。每当骡车经过,他们便停下手中活计,抬起一张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眼神空洞的脸,默默注视着这驶向繁华方向的车辆,那目光里没有羡慕,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认命的疲惫。
这景象,与曹州运河码头的喧嚣混乱不同,却同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贫瘠与绝望。它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感官。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典籍中描绘的长安盛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然而,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些农人空洞的眼神,是父亲在盐仓面对刘魁时强忍的屈辱,是巨野泽码头衙役手中沾血的碎盐块。圣贤书里描绘的煌煌盛世,与这车窗外满目疮痍的人间,如同撕裂的两张皮,在我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骡车经过一座较大的县城时,城门口聚集着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被几个持刀衙役粗暴地驱赶着,像驱赶一群牲畜。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推搡倒地,怀中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尖锐得刺破寒风,扎得我耳膜生疼。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哥,看开点吧。”赶车的老把式似乎察觉到了车厢内压抑的气息,隔着帘子瓮声瓮气地说,“这年头,能活着到长安,就是造化咯!听说关东那边,王仙芝那伙人闹腾得可凶了,蝗虫过境似的,田地都啃光了……唉,造孽啊!”
王仙芝?一个模糊的名字钻进耳朵。我并不十分清楚这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但“闹腾”、“蝗虫过境”这样的字眼,以及老把式语气里那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本已窒闷的心头。这帝国看似庞大的身躯之下,暗流汹涌,腐朽的根基正发出不堪重负的**。
骡车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了月余,当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尘土、人畜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越来越浓重时,赶车的老把式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嗓音喊道:“小哥!长安!快看!长安城到了!”
我猛地掀开车帘,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寒风依旧凛冽,却无法吹散这股沉甸甸的、属于百万人口的“人气”。抬眼望去——
巨大的阴影,如同神话中巨兽匍匐的脊背,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拔地而起!那是长安的城墙!目光向上,再向上,几乎要仰断脖颈,才能勉强望见那高耸入云的雉堞。墙体是厚重的夯土包砖,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灰黄色,雄浑、厚重、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沉默地宣告着帝国至高无上的威严。城墙向左右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一道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山脉,隔绝了城内与城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城门洞高大深邃得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我乘坐的骡车汇入等待入城的车流人潮之中,渺小得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城门上方,巨大的“明德门”三个石刻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终于,骡车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碾过了护城河上宽阔的石桥,车轮在巨大的条石路面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辘辘回响。穿过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城门洞,光线骤然一亮,喧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满了双耳!
朱雀大街!这条传说中宽逾百步、直通帝国心脏的御道,如同一条奔涌着人潮与声浪的巨川,铺展在眼前!街道宽阔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纳几十辆马车并驾齐驱!路面铺设着平整的青石板,被无数车辙、马蹄和脚步磨砺得光滑如镜。两侧是望不到尽头的、鳞次栉比的坊墙和高大的槐树。虽是隆冬,槐树枝桠光秃,但那虬劲的姿态和粗壮的树干,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积淀。
然而,这恢弘的景象之下,是令人目眩神迷又倍感压抑的繁华。人流!无穷无尽的人流!身着各色锦缎、乘坐华美香车宝马的王公贵族、官员士子;牵着骆驼、穿着翻领胡服、操着异域口音的西域胡商;挑着担子、吆喝叫卖的本地小贩;衣衫褴褛、眼神茫然的乞儿;穿着短褐、行色匆匆的工匠脚夫……,如同浑浊激流中的浮沫,在这条通天大道上奔涌、碰撞、喧哗。车马辚辚,驼铃叮当,商贩的叫卖声尖锐刺耳,乞儿的哀告声凄楚可怜,士子的高谈阔论声故作清雅,巡城金吾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带来无形的威压……各种声音、各种气味、各种色彩,猛烈地冲击着感官,几乎要将人淹没、撕碎!空气浑浊得如同粘稠的泥浆,混合着香车宝马散发的浓郁香料味、牲畜粪便的臊臭、食物摊点飘来的油腻气息、以及无数人体散发出的汗味体味……这庞大都市的呼吸,粗重、浑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骡车艰难地在人潮车流中穿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我靠在车窗边,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高大坊墙的墙根下,蜷缩着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裹着破败的草席或单薄的麻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麻木,与不远处那些朱门大户门口蹲踞的石狮那冰冷高傲的眼神形成残忍的对比。一个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孩子,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朝着过往衣着光鲜的行人不住磕头,额头在坚硬的地面上碰得乌青,却无人为她停留片刻。几个穿着光鲜、喝得醉醺醺的纨绔子弟,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马蹄险些踏翻路边一个卖炭老翁的担子,炭块滚落一地,引来一阵哄笑和粗鄙的咒骂。老翁慌忙跪地捡拾,黑黢黢的手在冰冷的石板上冻得通红。
“嘿,土包子,看傻眼了吧?”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循声看去,是另一辆骡车上一个同样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穿着半新的绸衫,脸上带着一种初入大城市的兴奋与自得混杂的神情,“这才是天子脚下!这才是真正的气象万千!你那点老家见闻,算个屁!”
我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轻慢,目光却死死盯住街角一处阴暗的巷口。几个穿着皂衣、腰挎横刀的坊丁,正将一个瘦骨嶙峋、试图在墙角摆摊卖点草鞋的少年踹翻在地,草鞋被踩得稀烂。少年蜷缩着身体,抱着头,一声不吭,任由拳脚雨点般落下。其中一个坊丁嘴里骂骂咧咧:“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朱雀大街边上摆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你有几个脑袋赔?滚!”那少年挣扎着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默默捡起几根没被完全踩坏的草绳,踉跄着消失在幽深的巷子里。那几个坊丁叉着腰,对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脸上带着一种执行完“公务”后的轻松与得意。
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刺穿了我初入长安时那点被宏大景象短暂激起的、虚浮的兴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沉又冷。这冠冕堂皇的“气象万千”之下,流淌着的是同样冰冷甚至更加残酷的弱肉强食。长安的繁华,如同涂抹在朽木之上的金粉,璀璨夺目,却掩盖不住内里深重的腐朽。那些坊丁脸上的神情,与当年盐仓里刘魁砸死老盐工后擦拭秤砣时的表情,何其相似!权力的傲慢,对生命的轻贱,在这煌煌帝都的阳光下,竟也如此赤裸裸,如此肆无忌惮!一股混合着愤怒、悲凉和巨大失望的浊气,在我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猛地放下车帘,将自己隔绝在车厢的昏暗与颠簸之中,大口喘息着,试图压下那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骡车依旧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颠簸前行,载着我,驶向那象征着知识与权力巅峰的考场,也驶向一个早已在暗中标定好结局的巨大漩涡。
咸通十四年的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而奢华的牢笼,将我困在靠近西市、一个名叫“崇化坊”的小小旅舍里。旅舍名为“悦来”,名字透着市侩的吉利,实则简陋得如同盐仓旁的窝棚。一间斗室,仅容一榻、一案、一凳。墙壁是粗糙的泥坯,糊着发黄的旧纸,寒风轻易就能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啸叫。案几上油灯如豆,光线昏暗,跳跃不定,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窗外便是坊内狭窄的土路,白日里小贩的吆喝、邻舍的争吵、孩童的哭闹、骡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到了深夜,巡夜的金吾卫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的哗啦声,又如同催命的更鼓,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这百万人口聚集之地特有的、难以名状的污浊体味。这气味,比曹州盐仓里浓烈的咸腥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侵蚀着每一个毛孔,提醒着我身处何地。
然而,身体的困顿远不及精神的煎熬来得猛烈。距离春闱大比尚有数月,长安城里已然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行卷之风,炽盛如燎原野火。那些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的举子,如同披着华丽锦袍的鬣狗,日夜奔忙于高门显宦的朱门之外。他们携带的并非真才实学的诗赋文章,而是一卷卷用金线装裱、洒着名贵香料的“行卷”,里面塞满了通显权贵的引荐信笺,附着沉甸甸、足以压垮寒士脊梁的金银珠宝。
与我同住一院的,便有这样一位“阔少”,姓郑,名元嗣,来自荥阳郑氏旁支。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由两个伶俐的小厮伺候着,换上熏染着昂贵龙涎香的绫罗绸缎,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他随身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装帧华美的“行卷”,以及数个鼓鼓囊囊的锦囊。出门前,他总会对着那面巴掌大的磨得锃亮的铜镜,仔细端详自己的仪容,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傍晚归来,无论多晚,他总会带回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还有各种绘声绘色的谈资。
“嘿,黄兄,今日又去了李侍郎府上!”一日傍晚,郑元嗣带着三分醉意,斜倚在我的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今日的“收获”之一。“你是没见那阵仗!投帖的举子,在府门外排了足有半里长!啧啧,那都是些什么货色?穷酸措大!也配来沾李侍郎的门庭?”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优越,“还好小弟我早有门路,托了崔御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侄递了话,又奉上了这个——”他掂了掂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悦耳声响,“足足五十两蒜条金!这才得以从角门进去,在门房喝了杯茶,留下了行卷。李侍郎的门房,那都是七品官的架子!鼻孔朝天!不过嘛,钱能通神!哈哈!”
他得意地晃着脑袋,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的书案上。我正对着油灯,反复推敲一篇精心准备的策论,试图在字里行间融入这些年对漕运、盐政乃至民生凋敝的观察与思考。此刻,那墨迹未干的字句,在郑元嗣刺耳的炫耀和铜臭气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黄兄,”郑元嗣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是小弟说你,光抱着这些死书啃,有什么用?这长安城里的学问,在书外!在人情!在孔方兄!你家……嗯,听说也是做盐的?想必有些家底吧?该使的时候就得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像你这般闭门造车,别说进士,就是明经科,我看也悬!听小弟一句劝,趁早打点打点门路,找个靠得住的‘座主’,方是正理!否则……”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榜下捉婿的好事,可轮不到你这样的寒酸措大!”
“寒窗十年,所求者,不过是以胸中所学,堂堂正正叩开天子门庭。”我放下笔,目光并未离开案上的书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若这龙门只为金玉而开,不登也罢。”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面对刘魁时那强忍屈辱、递上银钱的身影。难道这帝国的最高殿堂,竟也与那小小的冤句县衙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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