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
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 (第2/2页)林砚注意到桌角的铁盒里装着些奇怪的东西:几根鹰羽,半块松香,还有个装着暗红色粉末的小陶罐。“这是‘养面’的料。”刘默解释道,“鹰羽是湘西山上的,松香要埋在朝南的山坡下三年,粉末是朱砂混着傩师的头发磨的。每月初一要把这些东西调成膏,涂在面具的纹路里,就像给它喂饭。”
他拿起那块张老爹刻的樟木碎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料子不错,是沅水边的老樟木,泡过几十年水,阴气重,适合刻‘镇水傩’。”他突然抬头看着林砚,“你知道为什么傩面大多是樟木刻的吗?”
林砚摇了摇头。
“因为樟木能辟邪,还能存魂。”刘默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老辈人说,跳傩戏跳得久了,傩师的魂会跑到面具里去。等傩师走了,你对着面具喊他的名字,还能听到回应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窗棂,在傩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砚看着那些或狰狞或温和的面具,突然觉得它们都在看着自己——那些樟木的纹路里,或许真的藏着无数个未曾远去的魂灵。
刘默给林砚介绍了个傩班班主,姓田,住在吕洞山深处的夯沙村。“田班主会‘杠仙’,是湘西现在少有的能跳全本《搬开山》的傩师。”刘默说这话时,正用砂纸打磨着一块新樟木,“不过他脾气怪,不一定愿意见外人。”
林砚在夯沙村的吊脚楼里找到田班主时,他正在给一头水牛“画符”。老人手里拿着根浸过桐油的麻绳,在牛背上绕了三圈,又用朱砂在牛额头画了个“敕令”符号。“这牛要去拉棺材,怕撞着不干净的东西。”田班主直起身,拍了拍牛背,水牛竟像听懂了似的,温顺地晃了晃尾巴。
他的傩班有五个人,都是村里的庄稼汉,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就跟着他走村串户跳傩戏。“现在请傩戏的少了。”田班主卷了支旱烟,烟丝里混着几片艾叶,“年轻人嫌土,都去看电影了。也就是老人还信这个,生了病、遭了灾,还想着请我们去‘还傩愿’。”
“还傩愿是什么?”林砚问。
“就是跟神灵许愿,灵验了再还回去。”田班主吐出个烟圈,“比如谁家媳妇怀不上娃,就去傩公傩母像前许个愿,要是生了孩子,就得请我们去跳三天三夜傩戏,这叫‘还人愿’。还有‘还财愿’‘还寿愿’,最厉害的是‘还血愿’,那得杀头猪,用猪血涂傩面。”
三天后,村里的石老爹请田班主去“还寿愿”。石老爹七十岁生日前摔断了腿,请了西医看不好,就想着请傩班来驱驱“丧门星”。林砚跟着傩班往石家走时,田班主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往每个人额头上点了点。“这是雄黄酒,防小鬼近身。”他说。
石家的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戏台,台口挂着块红布,上面绣着“傩神保佑”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田班主和四个徒弟在后台化妆,林砚凑过去看,发现他们用的“油彩”其实是锅底灰、胭脂和桐油调的。“真正的傩戏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田班主往脸上抹着锅底灰,“我们靠的是‘精气神’,是跟神灵借的力。”
开场锣鼓响了三遍后,田班主戴着“开山”面具走上台。他手里挥舞着两把铁斧,围着戏台转了三圈,突然一声暴喝,铁斧“哐当”一声砸在戏台中央的石板上,火星四溅。台下的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石老爹的老伴甚至掏出块红布,捂着脸不敢看。
“这是‘开山破路’,把挡路的小鬼赶走。”旁边的徒弟小声给林砚解释,“等下还要‘搬土地’‘搬先锋’,最后田师父要‘杠仙’。”
“杠仙是什么?”
“就是神灵附到身上。”徒弟的声音压低了,“去年在邻村跳傩戏,田师父杠上了傩公,光着脚在火炭上走了三圈,脚底板都没烧坏。”
戏演到半夜时,田班主果然开始“杠仙”。他扔掉铁斧,原地转了十几个圈,突然浑身抽搐起来,面具下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四个徒弟赶紧围上去,往他嘴里塞了块生猪肉。田班主嚼着生肉,突然指着石老爹的腿,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说:“三日之后,下地走路。”
林砚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包括田班主嘶吼时的频率,包括村民们的惊呼和锣鼓的节奏。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民俗不是迷信,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此刻看着田班主抽搐的身影,她突然懂了——那些看似荒诞的仪式里,藏着的是湘西人对抗未知的勇气。
田班主的傩戏里,有段唱腔让林砚着了迷。那调子忽高忽低,像沅水的浪,又像山涧的风,明明是男人唱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缠绵。“这叫‘傩堂调’,是跟山里的鸟学的。”田班主解下面具,额头上全是汗,“老辈人说,最早的傩师不会唱,就听画眉叫,听杜鹃啼,慢慢编出了调子。”
他说湘西的傩戏唱腔分“高腔”“平腔”“低腔”三种,高腔用来驱邪,平腔用来叙事,低腔最特别,是给死去的人唱的。“去年有户人家办丧事,请我们去唱‘安魂傩’,我用低腔唱了半夜,第二天棺材抬上山时,绳子都没断一下。”田班主的语气里带着点自豪,“那低腔,能让死人走得安稳。”
林砚跟着傩班走了四个村子,录下了二十多段不同的唱腔。她发现每个村子的傩调都不一样:靠近沅水的村子,调子带着水的柔;住在山顶的村子,调子裹着风的硬;而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傩调里竟混着“哭嫁歌”的影子。
“不奇怪。”土家族傩师向大姐给林砚端来碗油茶,“我们土家人嫁女儿,要哭三天三夜,那些哭嫁歌,最早就是傩戏里的调子改的。”向大姐是湘西少有的女傩师,她的傩戏里总有个“送子娘娘”的角色,唱腔又软又甜。
她给林砚唱了段《送子歌》:“傩公傩母笑盈盈,送个娃娃到你家,白天吃奶晚上睡,长大是个壮后生……”调子果然和哭嫁歌里的《十月怀胎》很像,只是少了几分悲戚,多了几分喜庆。
“以前女人不能跳傩戏,说是‘身子不干净’。”向大姐拨了拨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溅到她的蓝布围裙上,“我师父偏要教我,说傩神面前,男女都一样。”她的师父是个云游的老傩师,三十年前在向大姐家借住,见她嗓子好,就把毕生的唱腔都教给了她。
向大姐的傩班里有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叫阿雅,是她的徒弟。阿雅不爱学那些驱邪的高腔,却把低腔唱得格外好。“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走了,阿雅从小就怕黑,唱低腔能让她安心。”向大姐看着阿雅练嗓子的背影,眼神里带着温柔,“傩戏不只是驱邪,也是给人做伴的。”
林砚把录下的唱腔都存在电脑里,用软件分析它们的声波图谱。她发现无论是傩堂调还是哭嫁歌,在高频段都有个相似的波峰,就像湘西人说话时特有的尾音。导师在电话里听完录音,沉默了很久才说:“这是文化的基因,比DNA还准。”
那天晚上,林砚躺在向大姐家的吊脚楼里,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傩调,突然觉得那些唱腔不是唱给神灵听的,而是唱给这片土地听的——唱山的高,唱水的深,唱人的苦与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