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雪夜暗涌
第三十七章雪夜暗涌 (第1/2页)十一月初七,小雪节气。
晨起时,庭院里的积雪已能没过脚踝。那几株红花的枯枝彻底被雪掩埋,只留下几个不起眼的小鼓包。端本宫的宫人们天不亮就开始扫雪,竹帚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在清晨格外清晰。
朱由检推开窗,寒气扑面而来。他看见王承恩正指挥福顺和喜来清扫通往宫门的路径,贵宝和小环在廊下清理积雪,刘婆子从后厨探出头来,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粥锅。一切井然有序,却又透着深冬特有的沉寂。
“殿下,今日天寒,多穿些。”王承恩扫完雪进来,额上还带着汗珠。
朱由检点头,由着小环伺候更衣。今日他穿的是厚实的藏青色棉袍,领口袖口镶着灰鼠皮毛,既保暖又不显奢靡。这是张皇后前次赏赐的料子,刘婆子花了好几个晚上赶制出来的。
用过早膳,朱由检照例去了书房。但今日他没有立刻开始读书,而是从书架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他自己整理的《端本记事》,记录了自穿越以来半年多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翻到最近几页,上面记录着十月以来的种种:司礼监的清查、陈元璞的算题、微缩水利模型的成功、还有那些从邸报和李典簿处得来的零碎消息。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简略符号,在旁边标注着分析:
“魏氏反击未果,暂敛锋芒,然其势未衰。”
“客氏与魏氏勾结日深,内宫渐为其控。”
“三司会查虎头蛇尾,晋商根基未动。”
“朝中党争加剧,东林渐显颓势。”
这些都是隐忧。朱由检合上册子,走到窗边。雪还在下,细密的雪花在风中打着旋。远处宫墙上的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戍卫的士兵如同雕像般伫立,盔甲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他知道,自己就像这深宫中的一棵小树,虽然扎下了根,但面对狂风骤雪,依然脆弱。魏进忠的暂时收敛,不代表威胁解除。恰恰相反,这种沉默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反扑。
“殿下,”贵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典簿来了,说是有要紧事禀报。”
朱由检心中一凛:“让他进来。”
李典簿今日的神情与往日不同。他进了书房后,先谨慎地关上门,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放在书案上。
“殿下,这是奴婢刚从司礼监一个相熟的小太监那里得来的。”他压低声音,“说是魏公公书房里散落的纸屑,他偷偷收了一些。”
纸屑?朱由检小心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十几片撕碎的纸片,大小不一,有的只有指甲盖大。纸片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又被撕毁的。
他一片片拼凑着,勉强能辨认出一些零散的词句:
“……潘季驯……不识抬举……”
“……漕运……三成……可分……”
“……南直隶……盐引……”
“……辽东……粮道……”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却勾勒出一幅惊人的图景:魏进忠的手不仅伸向了朝堂,还伸向了漕运、盐政甚至辽东的军粮供应。潘季驯——那个上疏请修水利的工部主事,显然因为“不识抬举”而触怒了魏进忠。
“这些纸屑……”朱由检抬头看向李典簿。
“是那小太监打扫魏公公书房时发现的。”李典簿声音更低了,“他说魏公公平日谨慎,重要文书都会烧掉。但前日似乎心情烦躁,撕了几张纸就扔在地上,没来得及烧。”
烦躁?朱由检心中一动。魏进忠为何烦躁?是因为三司会查的余波,还是因为其他事情?
“那小太监可靠吗?”
“是奴婢的同乡,入宫五年,一直不得志。”李典簿道,“奴婢许了他些好处,他便冒险做了这件事。他说……魏公公这几日确实反常,常在值房内踱步到深夜,还摔了几次茶杯。”
反常的魏进忠,比正常的魏进忠更危险。朱由检让王承恩取来一小锭银子,交给李典簿:“这些给你那同乡,让他继续留意。但要小心,安全第一。”
“谢殿下!”李典簿接过银子,又想起什么,“对了,奴婢还听说一件事:坤宁宫那边,皇后娘娘昨日请了太医。”
朱由检眼神一凝:“皇嫂病了?”
“说是感染风寒,但……”李典簿犹豫了一下,“但奴婢听太医院的人说,娘娘的症状不似普通风寒,倒像是……受了惊吓。”
受了惊吓?朱由检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张皇后在后宫地位尊崇,能让她受惊吓的,绝非小事。
“可知具体原因?”
“不清楚。”李典簿摇头,“坤宁宫这几日闭门谢客,连日常请安都免了。只有苏姑姑和几个贴身宫女进出。”
朱由检让李典簿退下,独自在书房中沉思。张皇后突然“病”了,坤宁宫闭门谢客,这绝不寻常。联想起魏进忠的反常,客氏近日的活跃……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午后,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朱由检让王承恩备了些燕窝和药材,准备去坤宁宫探病。但刚到宫门,就被守门的太监拦下了。
“信王殿下恕罪。”太监躬身道,“皇后娘娘有旨,凤体欠安,暂不见客。娘娘让奴婢转告殿下:天寒地冻,殿下宜在宫中静养,不必前来请安。”
这话说得客气,但拒绝的意思明确。朱由检看着紧闭的宫门,心中疑虑更深。张皇后连他都不见,说明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
“既如此,请公公转交这些补品,代本王向皇嫂请安。”他将礼盒交给太监。
“奴婢一定带到。”
回端本宫的路上,朱由检走得很慢。宫道两旁的积雪被清扫到两侧,堆成一道道雪埂。偶尔有太监宫女匆匆走过,见到他都避让行礼,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些什么——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别的?
“殿下,”王承恩低声道,“奴才觉得……宫里气氛不太对。”
“你也感觉到了?”
“是。”王承恩环顾四周,“往常这个时候,各宫都会有人出来走动。可今日……一路走来,几乎没见到什么人。”
确实。朱由检回想这一路,除了必要的戍卫和洒扫太监,几乎没见到其他宫人。这座庞大的宫殿群,在雪后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回到端本宫,朱由检立即让王承恩去打听消息。一个时辰后,王承恩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昨夜,长春宫一名宫女“失足落井”身亡。
“说是起夜时不慎滑倒,掉进了井里。”王承恩声音发颤,“但李典簿悄悄告诉奴才,那宫女……是刘昭仪的贴身侍女。”
刘昭仪?朱由检记得,中秋家宴时,这位昭仪曾对魏进忠和客氏流露出不满。而她的宫女,昨夜“失足落井”?
“可有人查验?”
“司礼监派人看了,说是意外。”王承恩道,“但长春宫的人私下说,那宫女生前曾说过……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
“说魏公公和客氏……秽乱宫闱。”
这话如同惊雷。朱由检倒吸一口凉气。秽乱宫闱——这在宫中是死罪。那宫女敢说这种话,要么是得了确凿证据,要么……就是被人设计陷害。
“那宫女现在何处?”
“已经……已经送出宫了。”王承恩道,“按规矩,宫人横死不能停灵,昨夜就抬出去了。”
死无对证。朱由检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意外,这是警告——警告所有敢议论魏进忠和客氏的人。
“长春宫那边什么反应?”
“刘昭仪闭门不出,据说病了。”王承恩道,“其他各宫也都噤若寒蝉,没人敢议论此事。”
果然。朱由检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被雪覆盖的微缩水利模型。昨夜的大雪将模型完全掩埋,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就像这宫中的真相,也被一层厚厚的雪掩盖着。
但他知道,雪下埋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气氛愈发诡异。表面上一切如常,各宫照例起居,太监宫女照常当值。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许多不寻常之处:司礼监的太监在各宫走动更频繁了;客氏宫中的赏赐突然多了起来;几位平日与张皇后亲近的嫔妃,都陆续“病”了。
而最让朱由检不安的是,钱龙锡本该在十一月初十来讲学,却临时告假,说是“感染风寒”。派人去翰林院打听,得到的回复是钱先生确实病了,但具体情况不明。
这一切都透着蹊跷。
十一月十五,月圆之夜。雪后初晴,月光格外皎洁,将雪地照得一片银白。
朱由检没有睡。他披衣坐在书案前,就着一盏孤灯,翻阅陈元璞最新送来的算题。这次的题目更加复杂,涉及仓储管理、赈灾调配、甚至还有简单的人口统计。而在题目的间隙,陈元璞用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写着:
“今岁北直隶旱情严峻,冬麦多枯。明春必有大饥。朝廷虽有赈济之议,然款项多被截留,真正到百姓手中的,十不足一。近日京郊流民渐增,官府驱之不顾。长此以往,恐生变乱。”
变乱。朱由检盯着这两个字。他知道陈元璞指的是什么——明末的农民起义,最初就是从饥荒开始的。而现在,这个进程可能因为他的出现而加速,也可能……因为他的干预而改变。
他提笔,在纸上演算那些赈灾题目。算着算着,忽然停住了。一道关于“赈灾粮分配”的题目,要求计算如何将有限的粮食分配给最多的灾民,同时保证分配公平。陈元璞给出的标准答案是“按户均分”,但朱由检发现,这个方案有问题。
按户均分,看起来公平,但实际上忽略了每户人口的差异。大户人家人口多,分到的粮食可能不够吃;小户人家人口少,分到的粮食可能有富余。而且,这种分配方式容易滋生舞弊——负责分配的官吏可以虚报户数,中饱私囊。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朱由检沉思着,在纸上写写画画。他想到了后世的“按人定量”和“工作换粮”制度,但在这个时代,人口统计困难,实施起来几乎不可能。
那么,有没有折中的方案?比如……以村为单位,由村中长老负责分配,官府监督?或者,设立粥棚,直接施粥?
他正思考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不是风声,不是雪落声,而是……脚步声。很轻,很快,从宫墙外掠过。
朱由检立刻吹熄灯,走到窗边,从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两个黑影正贴着宫墙移动,动作敏捷,显然训练有素。他们在端本宫墙外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什么,然后继续向前,消失在夜色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朱由检心中清楚,魏进忠的人一直在监视端本宫。但今夜他们出现的时间、方式,都透着不寻常。
他唤来王承恩,低声吩咐:“让所有人都警醒些,今夜可能有变故。”
“殿下?”王承恩一惊。
“去办吧。”朱由检没有解释,“记住,不要点灯,不要出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王承恩匆匆去了。朱由检重新坐回黑暗中,手按在书案边缘,指尖能感觉到木纹的起伏。他在脑海中快速分析着:魏进忠如果要动手,会选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直接刺杀?不可能,亲王遇刺是惊天大案,魏进忠再嚣张也不敢。那么,就是制造“意外”?或者……栽赃陷害?
窗外,月光如水。雪地反射着清冷的光,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过去了,丑时过去了,寅时……就在朱由检以为今夜会平安度过时,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
声音来自东面,似乎是……司礼监值房的方向。
朱由检走到窗边,凝神倾听。喧哗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见呵斥声、奔跑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紧接着,钟声响起——不是日常报时的钟声,而是急促的、三短一长的警钟!
宫中出事了!
“殿下!”王承恩匆匆进来,脸色煞白,“司礼监那边……走水了!”
走水?朱由检心中一凛。司礼监值房着火?在这个时辰?
“火势如何?”
“还不清楚。但警钟已响,各宫的侍卫都赶过去了。”王承恩道,“咱们……要不要也派人去看看?”
“不。”朱由检果断摇头,“紧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外出。你去告诉所有人,待在各自房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
“是!”
王承恩退下后,朱由检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东面天空隐约泛起的红光。火势似乎不小,将那片天空都映红了。警钟还在响,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他心中快速思考着:司礼监值房着火,是意外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这场火,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将各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司礼监,然后……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向书架后的暗格,取出那本《端本记事》和几封最重要的信函。又走到后园,从雪中挖出那个微缩水利模型的核心部件——那件胡铁手制作的“万能锄”多功能农具。
这些是他的心血,也是未来的希望。绝不能有失。
他将东西包好,藏到书房一处更隐蔽的夹墙里。刚藏好,就听见宫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快开门!”是一个陌生太监的声音,“奉司礼监魏公公之命,搜查纵火疑犯!”
纵火疑犯?朱由检心中一沉。果然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正殿。王承恩已经在那里,神色紧张:“殿下,外面来了好多锦衣卫,说要搜查……”
“开门。”朱由检平静道。
宫门打开,一队锦衣卫涌入。为首的是一名千户,朱由检认出,正是中秋后曾来搜查过的骆养性。但今夜的他,神色更加冷峻,眼神中透着杀气。
“信王殿下。”骆养性抱拳,语气生硬,“司礼监值房走水,疑是人为纵火。奉魏公公之命,搜查各宫,捉拿疑犯。打扰殿下,还望恕罪。”
“既是捉拿纵火疑犯,本王自当配合。”朱由检淡淡道,“只是不知,骆千户为何认定疑犯在端本宫?”
“不敢。”骆养性嘴上客气,动作却毫不迟疑,“只是例行搜查。所有宫室都要查,并非针对殿下。”
他一挥手,身后的锦衣卫立刻散开搜查。这次比前两次更加粗暴,书架被推倒,箱柜被翻开,连床榻都被掀了起来。王承恩想要阻拦,被朱由检用眼神制止。
搜查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锦衣卫几乎将端本宫翻了个底朝天,但什么也没找到。骆养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千户大人,可找到了?”朱由检问。
骆养性没有回答,而是走到朱由检面前,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殿下今夜……一直未睡?”
“读书晚了些。”朱由检坦然道,“怎么,这也有罪?”
“不敢。”骆养性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殿下可知道,今夜司礼监值房着火时,有人看见一个黑影往端本宫方向逃来?”
“哦?”朱由检神色不变,“那黑影可抓住了?”
“没有。”骆养性冷冷道,“但值房着火前,有人看见一个太监在附近鬼鬼祟祟。经辨认,那太监……似乎是端本宫的人。”
这话一出,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朱由检心中一震,但面上依旧平静:“骆千户说的,是我端本宫的哪位太监?不妨叫出来认一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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