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世:滇缅的血路
第八世:滇缅的血路 (第1/2页)1942年4月18日,晨5时40分,缅甸腊戍郊外
---
颠簸。
这次是持续不断的、令人反胃的颠簸。身体随着某种机械的震动上下起伏,每一次坑洼都让脊椎承受一次撞击。
林征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在移动。不是走,不是跑,而是随着一个巨大的铁盒子在移动。
他睁开眼,眼前是模糊晃动的景象:透过布满灰尘的挡风玻璃,能看到一条泥泞的公路在晨雾中延伸。路两旁是茂密的热带丛林,墨绿色的植被几乎要挤到路面上来。
记忆在颠簸中涌来:
徐国强。
二十四岁。
云南昆明人。
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成员。
卡车司机,开过滇缅公路三年。
现在是中国远征军第五军汽车兵团上士。
驾驶道奇T234十轮卡车,运送弹药补给。
时间:1942年4月。
地点:缅甸腊戍至曼德勒公路。
事件: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补给线争夺。
林征——现在是徐国强了——双手握着方向盘。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右手虎口有长期握方向盘磨出的厚茧。这是一双司机的手,稳稳地掌控着这辆载重五吨的卡车。
卡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滇缅公路,这条被称为“抗战生命线”的公路,此刻更像一条死亡之路。连续多日的暴雨让路面变成了泥潭,车轮随时可能打滑侧翻。路两旁随处可见翻倒的车辆、散落的货物、以及……来不及掩埋的尸体。
“老徐,慢点开。”副驾驶座上传来声音。
林征转头。一个年轻的士兵,最多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警惕。这是他的助手,小王。
“知道。”林征用徐国强的口音回答,声音沉稳。
徐国强的记忆告诉他:他是三年前回国的南洋华侨。在马来亚开了八年卡车,抗战爆发后,和三千多名华侨机工一起回国,就为了“把物资运到前线,把伤员运回来”。
三年了。
他在这条路上跑了上百个来回。从昆明到仰光,再从仰光回昆明。运送过弹药、药品、汽油,也运送过伤员、难民、阵亡将士的遗体。
见过太多生死。
但现在这一次,可能是最危险的。
因为日军已经攻入缅甸,正在向腊戍推进。远征军正在组织撤退,而他们这些汽车兵的任务,就是在日军合围之前,把尽可能多的物资和人员撤出来。
“还有多远到曼德勒?”小王问。
“按这个速度,至少还要八个小时。”林征看了一眼里程表,“如果路不被炸的话。”
话音刚落——
轰!
前方传来爆炸声。
林征猛踩刹车,卡车在泥泞中滑行了几米才停下。他和小王同时趴下,从挡风玻璃往外看。
大约五百米外,一座桥梁正在燃烧。黑烟滚滚,火焰在晨雾中格外刺眼。
桥被炸了。
“是鬼子还是咱们自己人炸的?”小王声音发颤。
“不知道。”林征说,“但桥没了。”
他下车查看。公路在这里被一条二十米宽的河截断,原本的木桥现在只剩下几根燃烧的桥墩。河水湍急,浑浊,看不到底。
“绕路?”小王跟下来。
林征摇头:“最近的绕路点要往回走六十公里,咱们没那么多油。”
而且时间也不允许。日军随时可能追上来。
他观察河面。河水虽然急,但看起来不算太深。卡车底盘高,也许……
“老徐,你不会是想……”小王瞪大眼睛。
“只能试试了。”林征回到驾驶室,发动引擎。
他挂上一档,缓缓把车开下公路,朝河边驶去。卡车在松软的河滩上艰难前行,车轮陷进泥沙,但柴油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吼声,硬是把车推到了水边。
“小王,下车。”林征说,“如果我陷住了,你还能跑。”
“不行,我跟你一起!”
“这是命令!”林征的声音突然严厉。
小王愣了愣,咬牙下车。
林征深吸一口气,握紧方向盘。
然后,他踩下油门。
卡车冲进河里。
起初还算顺利。河水只淹到轮毂,卡车稳稳前进。但到了河中央,河床突然变软,右前轮陷进了一个深坑。
引擎空转,车轮在泥水里打滑。
林征换挡,倒车,再冲。但越挣扎,陷得越深。河水已经淹到了驾驶室的门缝。
完了。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车厢里装的是药品和弹药,还有十几个重伤员——都是要撤到后方医院的。
如果车陷在这里,这些伤员都会死。
就在此时——
“老徐!接住!”
岸上传来小王的喊声。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粗麻绳,一头系在岸边一棵大树上,一头扔了过来。
林征摇下车窗,接住绳子。
“绑在车头!”小王喊。
林征跳下车——河水已经淹到胸口。冰冷刺骨,水流冲击着身体,几乎站不稳。他摸索着把绳子系在车头的拖钩上。
“好了!”他喊。
小王在岸上用力拉,但一个人的力量太小。
“我来帮忙!”
“我也来!”
路边突然冒出几个士兵。都是被打散的远征军,正沿着公路撤退。看见这情景,纷纷跳下河滩。
七八个人一起拉绳子。
“老徐!上车!加油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喊。
林征爬回驾驶室。引擎再次轰鸣,岸上的人拼命拉,车轮在泥水里疯狂转动。
一寸,两寸,三寸……
卡车缓缓移动。
终于,右前轮爬出了深坑。
“继续!别停!”
岸上的人青筋暴起,几乎要把绳子拉断。
卡车一点一点向对岸挪动。十分钟后,前轮终于触到了坚实的河床。
“成功了!”
岸上一片欢呼。
林征把车开上岸,停稳。他跳下车,看向那些帮忙的士兵。一个个浑身湿透,满身泥浆,但脸上都是笑容。
“多谢弟兄们。”他说。
“客气啥,”军官摆摆手,“都是中国人。”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林征心里一热。
都是中国人。
这句话,他在防空洞里说过,在洪水中想过,在731的铁床上……几乎要忘记。
但现在,在异国的土地上,它又回来了。
“你们去哪?”林征问。
“曼德勒,跟大部队汇合。”军官说,“不过现在桥炸了,得绕路。”
“上我的车吧,”林征说,“挤一挤,能带几个是几个。”
最后,除了原有的伤员,又挤上来五个士兵。卡车严重超载,但在这种时候,没人计较。
重新上路。
车厢里,伤员在**,士兵在低声交谈。林征专注地开着车,眼睛盯着前方泥泞的路。
小王递过来一个水壶:“老徐,喝口水。”
林征接过,抿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铁锈味。
“刚才……谢谢你。”小王小声说。
林征看他一眼:“谢啥?”
“要不是你想到办法,咱们就困在那儿了。”
“是大家想到的办法。”林征说。
他忽然想起前几世:
张二狗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李振良死的时候,有一群战友。
赵铁山死的时候,有栓子。
陈树生死的时候,有孩子。
王石头死的时候,有弟弟。
周文彬死的时候,有女儿。
***死的时候……只有编号。
而这一次,他有战友,有同胞,有“都是中国人”这句话。
这可能就是不同。
车继续前行。
中午时分,他们遇到了一次空袭。
三架日军零式战斗机从云层中俯冲下来,机枪扫射公路上的车辆和人员。
“下车!隐蔽!”林征大喊。
他猛打方向盘,把车开进路旁的丛林。小王和士兵们跳下车,把伤员拖到树丛里。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下来。
打在车身上,铛铛作响。
打在树干上,木屑横飞。
打在地上,溅起一串串泥点。
林征趴在一棵大树后,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的伤员。伤员腹部中弹,血染红了绷带,但还清醒。
“大哥……我会死吗?”伤员问,声音虚弱。
“不会,”林征说,“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想回家……”伤员说,“回四川……吃担担面……”
“等你好了,我请你吃。”林征说。
“说定了……”
空袭持续了十分钟,然后敌机飞走了。
卡车被打穿了几个洞,但还能开。有两个士兵被流弹击中,一个轻伤,一个重伤。重伤的那个没撑过半小时,死在了小王怀里。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